[REBORN!][6927] Lighter
March 18, 2018
※本篇於2018/03/18 家庭教師Only首販,場次後釋出全文。
※本篇於2018/03/18 家庭教師Only首販,場次後釋出全文。
# 骸視角.第一人稱
# 他眼中的他
# 他眼中的他
6927
Lighter
# 01
還是十幾歲少年的時候,總是很難想像「長大」是什麼概念。
——這是過於幸福的人才能有的想法。
我的人生,雖然至今也才剛邁入第二個十年,我卻覺得已經短暫得很漫長了。
這不是故意玩什麼文字遊戲。那麼短暫,以至於稍縱即逝;那麼漫長,因為失去的再也不可能回來。
在我還能記起來的、所謂「年少」的日子裡,很遺憾地並不存在什麼青春明亮的回憶。即使搜索我那多出來的六個人生也一樣。呵呵,倒不如說那裡是最不可能的地方吧。
但我湊巧認識一個人。
一個可以說是過於幸福的人。
至少,在我所知的大部分時間裡是如此。
這個人很平凡,有著許多人類都有的大小缺點:矛盾、自卑、懦弱、以及綜前所述而生的優柔寡斷。但與此同時,他又很堅韌。
絕大多數人對他的評價都是「強大」,可我覺得不。我見過他最初的模樣,在他還沒被真正打磨之前,那份不可思議的堅韌就已凌駕於強大之上。
但無法否認,他也只是個平凡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也會靜靜地躺在那一盒花海裡,表情柔軟,彷彿闔上蓋子時的聲響稍微大一些,就會吵醒他。
那時候我想,這個人到底有何特別,十年了,為何我仍然移不開目光。
# 02
第一次聽到澤田綱吉的名號,是在某個秘密集會裡。
當時那些人說的當然不是這個名字,而是在竊竊私語中模糊提到了一句「彭哥列十代首領」,像是說出了什麼諱莫如深的禁詞。任何人事物只要有了代稱,背後必定有著需要隱藏的秘密或力量。
我知道彭哥列目前的掌權者還是那個風中殘燭的老人,所以我很好奇,這個首屈一指、根系龐大的家族,又是為了什麼,要在此時把這位不知保護了多久的繼承人給推出來呢?
風雨欲來的氣息籠罩著整個義大利。
犬與千種什麼也沒問,就跟著我飄洋過海飛過半個地球來到日本。偶爾我也有些佩服他們這種果斷到近乎盲目的信任。至少,在我初次見到澤田綱吉時,我第一次對自己的判斷力產生了懷疑。
——瘦小,軟弱,甚至有著不合時宜的虛榮心。我輕而易舉地就套出了想要的情報。
這種人真的有辦法在地下世界裡生存嗎。怕是活不過一秒吧。
不出所料,彭哥列的人馬跟他們的準首領一樣,都相當冒失。
但我明白,我的行為也不具有多少理性的成分。在決定要前往日本的那一刻,我心中的天平早已不知不覺地歪斜了。
傳聞中的彭哥列十代首領。年輕的繼承人。天真而不知世事的學生。
——與我相差無幾的年紀。
但他與我毫無任何相似之處。
即便我身上也穿著合適的制服,樂在其中地扮演一個普通學生,我心裡卻很清楚,這身布料底下包裹的只是一副空殼。穿著青春的殮衣,操控著一具早已不該存在於這世上的骸骨。
當初沒有選擇跟他同樣的學校,真是我最明智的一個決定。否則,當我們這樣劍拔弩張地站在一起,那場面該有多諷刺。
我會像個跳樑小丑,像個真正的冒牌貨。
他身邊圍繞著許多人,無論他知與不知,這些人都同樣果斷且盲目地保護著他,為他前仆後繼,在所不辭。所以他才仍然保有那樣一雙單純到藏不住任何東西的眼睛。
那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才有的眼神。
暗色斑紋如蛇類般爬上我的左頰,透過血霧彌漫的右眼,我看著對面的他。
世界被切割為二,在我扭曲而分裂的視野裡,他依舊像一團熾烈的火,明亮而耀眼。
我說我最討厭這個能力不是說謊。
最危險也最醜陋的人間,他的光像能掃蕩並破除所有黑暗,照進我骯髒的血管深處,挖出腐爛而陰暗的心。
憑什麼,你這麼幸福。
我瘋狂而失控地想:我要他。
那原本就應該是屬於我的所有物。
# 03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不打不相識大概是世界上最無聊的相遇方式。
衝動之下的結果有點慘烈。誤判情勢的代價是:我近乎忍辱負重地交出我的右手中指支配權,才堪堪換來一個勉強得以安身的狀態。
所以後來,我基本都把那個戒指讓我的女孩保管,以求眼不見為淨。(是的,我的女孩,夢裡撿的,挺可愛的所以就養著了。)
不然每次看見那戒指我都會忍不住有點絕望:唉……賣身契。
# 04
世代的換血總是伴隨痛楚與傷亡,即使是百年巨獸龐然如彭哥列也不例外。在家族內部總算穩定之後,元氣大傷的彭哥列不再像以前那樣獨霸一方,許多心思各異的大小家族逐漸嶄露頭角。
也是從這時起,我與澤田綱吉的交流才不得已地逐漸多了起來。
除了那犯規血統自帶的超直感,後來我才發現,彭哥列十代首領另一項天賦異稟的技能,叫做得寸進尺。就像至今我仍然搞不懂他為什麼總能認出我,我也不明白,他怎麼可以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就喊我骸。
日本人看來也不全都是內斂拘謹的類型啊。
——但是,這個名字,並不適合那麼親近的叫法。
某次,我想找他說件有點重要的事,卻發現他似乎不在他平常待的房間。我一連換了許多人的視線,才得知他跟獄寺隼人外出參加宴會。
但方才從嵐之守護者的眼中並沒有看見他。
我抱著疑惑的心情,再度回到剛才那個宴席現場。放眼望去,賓客笑語晏晏,看起來並無異常。但如此正常的氛圍經常才是掩飾洶湧暗潮的假象。
最終我在一個並不遠的角落小露台上找到了他。
同樣地,我先看到了光。
那個露台太小了,外牆配的也是沒什麼照明效果的氣氛燈,這讓整個小台子幾乎隱沒在外頭的夜色裡……除了那點閃爍的火星。
——他竟然在抽菸。
我有點詫異,但還是邁著步伐朝他走去。他很快發現了我,然後立刻慌了。
「獄、獄寺、」他像個做壞事被老師抓現行的學生,反射性地就將菸藏到身後掐熄了。
那動作實在蠢出天際。
我正想板起臉教訓他一頓時,他反而露出一個鬆了口氣的表情:「……是骸啊。」
我莫名地生出一絲惱怒。
為什麼知道是我。為什麼要放鬆。
我挾著不快逼近他身前:「拿出來。」
他這時才有點尷尬,訕訕地從背後拿出那根被主人掐得可憐兮兮的菸。
我知道獄寺隼人的菸跟打火機就放在口袋裡,但我才不管,硬是上上下下把澤田綱吉摸得滿臉通紅後才滿意地搜出一支Zippo。
點燃抽了一口,我嫌棄道:「……這也太甜了吧。」
澤田綱吉剛才被非禮的時候根本不敢呼救或掙扎,此時氣息不穩地瞪了我一眼,彷彿難以相信我真的搶他菸抽以後還有臉批評他的喜好。
他故做鎮定地咳了兩聲,「找我有什麼事嗎?骸。」
我凝視眼前的夜色,一臉深沉地吐出絲絲煙霧。
對此,他細微地嘆了口氣。
——他大概也很煩我這樣吧。
大部分時候,他總是這副有點煩悶但又無可奈何的認命模樣。這也間接影響了我們的相處模式:只要他沒有用對提問方式,或者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說,就很容易陷入沉默。
他沒有靜默多久,就伸手拉拉我的袖子,「你站過來一點,免得被發現。」
我依言配合。小露臺的陰影勉強藏住了我們兩人,但遠方大廳一直傳來模糊隱約的樂聲。這給人一種隨時被窺伺的緊張感。
「澤田綱吉,你知道嗎,」我轉了轉手上正緩緩燃燒的捲菸,薄霧般的煙氣纏繞在我的指間,「在黑夜裡抽菸,等於把自己變成一個會發光的移動靶心。」
他一僵,然後遲疑著開口:「……不然我們蹲著吧?」
我翻了個白眼。
為了藏在黑暗裡,我與他不得不挨著彼此的手臂,相依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體溫以上的錯覺。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我跟他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我們靠得這樣近,分享同一隻菸,一起警戒著某處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槍口。
「……你的基地草稿,我看了。」我突兀地開口。
他望了過來,嘴角帶上一絲笑意,「有什麼建議嗎?」
我認真地問:「你到底是要蓋地下基地還是地下醫院?」
他失控地炸出半秒的大笑,隨即意識到目前不能引人注意的狀況,強行將剩餘的笑聲全都壓成了喉嚨深處的低鳴。
他邊笑,邊低聲與我分析:「我的考量也是沒辦法的……畢竟我們家的人全都太愛打架了,醫療室總是在塞車……」他偷偷摸摸地瞄了我一眼,然後失望地發現我並不是很想理他。
我確實不是很想理他,也不想聽他用這種抱怨自己家的小孩上完洗手間都不沖水的口氣跟我談論黑手黨的事情。
我在甘甜的煙霧裡說:「你還是這麼天真。」
他卻理所當然地回應:「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以前澤田綱吉不是這樣的。
從前的他,腦子裡想什麼全都寫在臉上,偶爾氣頭上來還會動手動腳。雖然他現在還是藏不住情緒、也依然會動手動腳:例如從剛剛開始不知為何就一直靠著我笑,我感覺身上像挨著一支超大振動棒。
但無論如何,絕不是像現在這樣,總是一臉令人厭煩的心照不宣,彷彿我跟他之間真的存在什麼秘密的默契。
我咬著煙嘴,鼻間甜膩的香氣裡隱約有股苦澀泛了出來。很微弱的苦味,幾乎能當成錯覺。隔著虛無飄渺的灰色煙霧,我看著眼前的澤田綱吉,明亮的煙頭恰巧映入他的瞳仁。他的眼底彷彿亮著燃燒的火星。
我早已忘了那時到底要跟他討論什麼了。
我只是默默地想,讓時間再慢一點吧。
至少他眼底還有光。
# 05
後來我取下唇間還在燃燒的煙,順手直接塞進他的嘴裡。
當時他的表情可精彩了。我幾乎能看到無數彈幕(諸如:間接接吻哇靠口水他怎麼敢這樣不不不這到底要算我的還是骸的還是獄寺的啊啊啊啊啊啊)從他臉上飛掠而過。
我滿意一笑:「再見了。你還有五秒的時間可以想想怎麼對獄寺隼人交代。」
他崩潰哀求:「不不不不等等等等、骸你不要走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畫面就斷線了。
我毫不愧疚,甚至在冰冷陰暗的溶液裡愉快地笑了起來。
其實,這是我跟他為數不多的幾次正面相處。畢竟我那時候身陷囹圄,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做夢,以及觀察我四散世界各地的人工智能監視器畫面。
在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再真正碰面過。
說起來,有件事,我不曉得澤田綱吉到底知不知道……我猜也許知道吧。那就是:我與他的精神有著某種扭曲的連結。更準確地說,是夢與夢的連結。
不同於我與庫洛姆的連繫;也不同於當初爭奪彭哥列戒指時,我特別精挑細選放進他腦海裡的那些影像。這種連結非我所控,有時還會暴露出太多不必要的訊息。
在那些水下潛行的歲月裡,我經常……經常能夠看見他。
這說出來實在太過詭異且驚悚。一開始我還以為我瘋了,但後來冷靜一想,我早就瘋了,那麼這只可能是幻象。矛盾卻真實,並且不受任何現實限制,正是幻覺的特點。
知道本質以後我就不怎麼懼怕了。
透過晦暗水色,我總是能看見瘦小的少年正睡在對面,褐色頭髮如水草般搖曳,垂著兩彎柔軟的睫毛,彷彿我們漂浮在同一個宇宙。
或者偶爾在陽光和煦的草地上醒來時,就能看見他安靜地躺在我身邊。久而久之,夢境竟然變得有些討喜了。
我並沒有去細究這些幻夢的真義。我應該要追究的。但我只是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觀察著、描摹著,甚至不知饜足地、想把這個模樣永遠地烙印在什麼地方。大概是除了眼、腦、心以外,某些不會改變也不會消失之處。
直到某天,發生了一個小意外。
半夢半醒的時刻,我在黑暗裡浮沉,突然聽見一些細微而壓抑的呻吟聲。那聲音非常虛弱,夾雜著痛苦的咳喘,彷彿正在慢慢死去。
我微微掀開眼皮,看見眼前有條猙獰的巨蛇,身上的斑紋如墨般濃暗,散發著腐敗的屍臭。它巨大的身體緊緊纏著某樣事物,湊近了看……好像是個人。
——是澤田綱吉。
其實我也只看到了一小截細瘦的手腕。但意識到這點的同時,我的焦距驀然一變,發現自己竟然就是那條醜陋的蟒。我用長長的身體將他綑綁,並且緩慢而致命地收緊。他在掙扎,但顯然徒勞無功。
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想殺死他,又想叫他快逃。
下一秒,我感覺到懷裡的他突然不再掙動了,就像抱著一團鬆軟的肉塊。我心猛地一沉,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他死了嗎?
接著懷裡微弱地傳來一句斷斷續續、幾乎是氣音組成的夢囈。
「是……骸、嗎?」
這一瞬間我無法自控地收緊了手臂,隨即聽見他體內發出一聲骨骼的脆響—--
然後我驚醒了。
我仍然身處暗無天日的深海之中,耳邊是氣泡與水壓的隆隆聲響。我感覺不到心跳,也感覺不到溫差,整缸液體大概都是我的冷汗,否則無法解釋為何如此刺骨冰寒。
——他死了嗎?
這時候,我突然很想確認自己是否還有呼吸的能力;想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睜開眼睛,用自己的雙腳,走到他的窗前,只為了親眼看看他是否還安然睡在那張柔軟的床上。
但我最後什麼也沒做。
那個夢境之後,我與他的連結就彷彿被斬斷了一樣。
我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但事後知道他仍然好好地生活著,每天都用盡全力在表達自己並不想當什麼黑手黨老大但依舊沒有人理他,我就覺得莫名安心。
我不承認我是不敢見他。
沒有我,他依然如常生活,這才是對的。
不應該存在什麼更加複雜的情感,除非我先釐清它。
後來,在一場延宕多年後終於舉行的婚禮上,我忍不住還是去見了他。
我想念他,但不知道為什麼。
在這動盪不安的時局當口,這場婚禮顯得不夠隆重但卻足夠親密。所有該到場的「家人」都到了。在眾多真誠的祝福圍繞之下,新人喜悅的表情讓他們看起來就像個發光體。
澤田綱吉卻在這光芒之外,讓我費了一點時間才找到他。
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脫身(我猜是剛從洗手間回來),自己一人靜靜地站在角落,望著那群開始狂噴香檳的婚禮瘋子。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正裝,頸前別著領結,看起來是個非常得體的伴郎。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沒有立刻就發現我。我沒有靠近,只是遠遠地看他,並不想讓他察覺。但觀察了許久,我覺得他的眼神有點不對勁。順著他的視線,我找到了他的關注物。
是他中學時暗戀的那位女孩。
她也穿著很合適又俏麗的伴娘服,長髮挽了個精靈般的髻,看起來非常脫俗。
我把視線拉回澤田綱吉身上,心卻開始往下沉墜。
他得天獨厚的一部分體現在他的臉上。娃娃臉雖然讓他總是缺少首領該有的威嚴,卻也像凍結了他某部分的時間。在我看來,他的臉龐,和當年我們初遇時並無多少分別。
可是此時一看,那差別是如此細微,又如此巨大。
我讀懂了他的眼神。
還太年輕的時候,總是很難想像「長大」是什麼概念。
少年憧憬著成長與力量,於是沒有人會跟少年說:長大其實很痛苦,充滿各種茫然與焦慮,最後一切只餘破滅的幻想、與殘酷的現實。
而長大,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
恍然間,我想起曾經從他身上搜出的那支Zippo。
那時我很意外,他竟然也會選擇這麼通俗、耐操又充滿軍火氣息的品牌,現在卻覺得,那或許是某種隱喻。
它的火焰難以被吹熄,最有用的方法,就是蓋上蓋子讓火焰缺氧而後熄滅。
It works or we fix it free.
若一個人再也無法運作,又該去哪兒修好他?
事隔多年,我突然明白了我當初的恐慌與殺意。
當我穿上那一身軍綠制服,我僅僅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與他無異。那是戰袍,也是最隱晦最迂迴的告白。無關愛與恨,我在告訴他,我與你不同;但我同時也在表達:我可否、與你一同。
年輕的直覺通常有其神奇之處,會帶領你找到你內心深處最渴望的東西。但當下年少的境遇,會決定你如何對待你所珍視之物。
那時我確實想殺了他。那是我所知佔有一件物品或者靈魂時最強烈的手段。
但我現在覺得,我或許仍然不夠衝動、不夠果決,並且同樣有著所有人類都有的缺陷:怯懦、逃避、裹足不前。
在我猶豫不決的時間裡,我的少年,就快要死去了。
# 06
從前我熱衷於與他玩捉迷藏。
正如我之前所述,不知為何,澤田綱吉總是能準確地認出我。
在我們相識多年後的某天,他終於忍不住好奇,問了我一個大概是憋了好幾年的問題:「跟你簽這個契約,難道沒有什麼期限嗎?」
他是指附身成立以後,我就能自由且不限於任何時間地使用該具身體這件事。
我想了一下,答:「有,一輩子。」
他露出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這是什麼超惡劣的不平等條約啊!」
我冷笑一聲:「這世界原本就不公平,你那些愚蠢的想法還沒丟掉嗎。」
然而,知道了契約的真相以後,他對我的警戒也沒有提高。我真的不懂能威脅到他的究竟會是什麼東西,一定是連我也會打從心底恐懼的怪物吧。
關於期限,我沒說的是,「一輩子」,是甲乙任一方的時間。
想通了以後,我便決定不再觀察幻覺,而是直接去睡本尊。
畢竟一輩子很短,春宵更短,必須珍惜。
可惜睡是睡了,但春宵只能是妄想。
一開始看到我出現在自己床上時,澤田綱吉的反應是震驚到發出花容失色的淒厲尖叫。那時我摀著耳朵冷靜地想:我就該早點來睡他,這樣也能早日破除迷障,不會對這個人心心念念這麼多年,平白搞砸自己的睡眠品質。
後來,澤田綱吉用他那超強的適應能力,很快地就習慣了他的床上從此多出一個幻覺人型抱枕這件事。而且這個抱枕還會主動抱他。
他習慣了,我卻沒有。
我發現自己的睡相好像不是普通的差。
先前那個巨蟒的夢可能留下了什麼陰影,並且某種程度上反應出我的本質。每當我在灰濛天光前醒來,經常會發現他身上有受傷的痕跡。
我控制不了力道,睡夢中更是不可能。
我也察覺自己對此事的反應出乎意料地激烈。不是指表象的激烈,是我自身,沒有辦法認同這件事。
「你為什麼不害怕?」那次,我也忍不住好奇心,問了這個我自己同樣憋了好幾年的問題。這裡真的要肯定一下我們彼此的耐心。
「怎麼可能不怕。」他一臉無奈地回答,「但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沒受重傷啊。」
「假如哪天真的讓你受了什麼致命傷呢?」
我很認真。我說要奪取他的身體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大家都覺得我在開玩笑,事實上這也是計畫的一部分。我遲早會執行,無論用什麼方式。
他卻突然嚴肅起來:「骸,你不能這樣想。」
……那我該怎麼想?
後來他怎麼樣都不肯再說了,滿臉機歪的高深莫測。我不禁覺得,在真正奪走他的身體之前,還是先揍他一頓吧。
然後我們就真的瞞著所有人打了一架。
那時基地的訓練室剛建完,需要一個幻術師來試試設備的耐用程度。
我深感奇怪:「為什麼要用幻術來測試耐不耐打?」
他猶豫了一會兒以後才說:「……預算有限。」
我好絕望,我為什麼跟了一個這麼窩囊的男人。
他原本想讓庫洛姆上,我堅決不讓,拼死也要爭取這個多年之後能夠再次打爆他的機會。我知道他當初說不想再跟我打同樣不是說說而已,他也是言出必行的性格。
最後毫不意外,我還是被他打爆了。
你們要記住:總是強調自己並非暴力主義者的人,打起架來往往比誰都狠。
澤田綱吉坐在我的後腰上,用全身的力量壓制住我的所有動作。我像具屍體一樣癱在地上,一邊抱怨:「我要是用真身的話,絕對不止這個程度。」
他毫不善良地笑了:「別這樣說,你的敗因不過是因為遇上我。」
我要氣死了。阿爾柯巴雷諾到底怎麼教他的!這是剽竊!
但我無法反駁。
他正壓在一個關乎我下半生幸福的部位上,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他就是老大。
況且他說的大概也沒錯。
澤田綱吉最後總是能證明他是對的。
或許是因為白天久違的戰鬥,當晚,我再度落入噩夢。
不過這次比較不同,在噩夢的間隙,我無預警地醒了過來。
猛然打開眼皮的瞬間,我感覺渾身肌肉像要爆裂般地疼痛難當,耳邊仍然迴盪著水箱裡深沉的水壓聲。我呼吸困難,但原因卻是因為我的臉貼著一堵溫暖而柔軟的牆。
幻象與現實相互汙染了,最糟的情況。
此時,我的頭頂傳來一句虛弱的:「……骸?」
這個詞宛如打破了某種禁制。我猛地往後一退,鬆開痙攣的雙手時,澤田綱吉也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此時我才察覺自己剛才把他抓得多緊。
有一段時間,我們各自平復著呼吸,都沒說話。
「……為什麼不退開?」
「……你還好嗎?」
然後我們兩個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我閉了閉眼,腦中瞬間轉過無數句子:以後不要這樣、全力掙扎、打我、推開我、叫醒我、無論如何先保護自己……我卻沒有選擇任何一句,最後再次睜眼時,我只是啞著聲音說:「以後我不會來了。」
夢終究是夢,而他該是現實裡的人。
澤田綱吉沒有立刻回答。
我想到他白天對我說的那句「骸,你不能這樣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也許並不只是單純指我們彼此糾纏的這些夢。
這幾乎能夠放在所有情境上:我與他,我與世界,世界與他。
他的毫無防備,只會讓他自己受傷。
「……骸。」沉默良久後,他喚道。
——這大約是我此生最難以分清現實與虛假的時刻。
我的聽覺告訴我,自己仍被困在那最黑最深的海底,水與器械運轉的波動造出彷彿永無止境的回聲。但我同時也能聽見他的聲音,能看見他就在我眼前,安靜而溫柔地躺在黑暗裡,一如過往的無數夢境。
我聽見他鄭重地一字一句、輕而緩慢地說:「骸,不管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告訴我。」
我確實不清醒了。
那一瞬間,我真的想:好,都告訴你吧。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也許可以承接我的全數黑暗;也許能在知曉所有不堪的秘密以後,仍然能夠理解、包容甚至接受我;也許,在經歷這一切以後,他依舊會安然地存活下來。畢竟他經歷過那麼多生死一線的險境,沒道理這次就不行。
……但我不敢也不想賭了。
人與契約相同,皆有時限。
他有不能對我言說的事,我亦然。
在這點上,我們確實有著無可比擬的默契。
即使在全然的黑夜裡,只要靠得夠近,還是能夠看見對方。
我凝視著他隱約閃爍著微光的雙眸,覺得再也無話可說。
是自卑嗎?我想,或許是吧。
在我一次次地嘲諷他的天真、軟弱、愚蠢時,在我毫不留情地使出最殘酷的手段時,在我成為他的謊言之矛與虛假之盾時。
我沒說出口的下半句是:你不應該在這裡。
# 07
曾經有一次,我與他不知為何談起了我出身的那個家族。
我原以為這會是個很危險的話題。我不習慣談論自身,也不喜歡回憶太多過往。總是在懊悔,對現況於事無補。
但我忘了,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憑著拼死的後悔一路披荊斬棘過來的。
真正說起來時,並沒有想像中困難,可後來我還是找準時機轉移了話題。
原因無他,我不曉得要將敘述精簡到多中性的程度,才能不讓他露出那種憂傷又複雜的眼神。他是個很好的聽眾,可能有點太好了,所以讓我有些無所適從。畢竟,事實總是不美好的,何況都是些不足取的事情。
我承認我特別喜歡諷刺他或逗他,但不包括用我的過去來做這件事。
閒談間,澤田綱吉突然像想到了什麼似地坐直了身體,有點激動。
「我印象最深的還是為了彭哥列戒指而對上瓦利亞的時候吧!那時里包恩死都不肯跟我說霧之守護者到底是誰,我想破頭也猜不到會是骸!而且這之前還是庫洛姆先上場!上場前她還、」
他突然自己消音,然後臉上逐漸浮起可疑的紅暈。
我看得想笑。
「軟嗎?」我曖昧地問。
他瞬間爆炸,「什麼!我才沒有碰到!」
我一臉正直:「我說嘴唇,你想到哪裡了?」
他無言地瞪著我,憋得滿臉通紅。
後來他不甘示弱地也問:「那我呢?你對我印象最深是哪個時候?」
這真的是個很艱難的問題。我猶豫著該說真話還是假話。
我決定冒個險。
「……你把拳頭轟在我臉上,用我的後腦在地上砸出一個隕石坑的時候。」
他瞬間露出一個白日見鬼的表情。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憐憫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挑選措辭,「那個……骸啊,你確定你沒有那個什麼愛斯基摩嗎?就算名字裡有個M也不要自暴自棄……難道我當時把你打成腦震盪了嗎?! 」
我將他膽大包天伸過來摸我額頭的手抓下來,「斯德哥爾摩不等於M,腦震盪也不是發燒能摸得出來,你這充滿歧視又無知的腐敗黑手黨。」
他笑成智障。
我以為這個話題必然會引到我目前的現況上,因為在那之後我就去做另類水療了。這倒是令我意外。
為了獎勵他的無知,我決定再冒一次險。
「你過來。」
他戒備地看著我。事到如今這太做作了。
我嗤了一聲:「愚蠢的黑手黨首領,我就讓你看看你當時有多殘暴。」
他一臉期待又怕受傷害。
他不止是個好聽眾,也是個好觀眾。每次展示各種幻術時,他的反應都讓我感到很愉快。他是真心覺得我酷斃了。
任何年齡段的男性都無法真正討厭這種目光。
所以我以最華麗最精美的還原度重現了當時的場景。
事實上這並不困難。
這幾秒鐘的經歷,佔據了我人生中很大的質量,直到如今我仍然清楚記得所有的細節。
短促,紮實,絢爛而璀璨,像某顆意料之外的流星,不偏不倚地砸進我的世界。
在那噬人高溫直襲面門時,我以為我就要死了。
在這樣的火焰面前,沒有任何生物能存活,包括陰影深處裡那些見不得光的黑暗怪物。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終於得以解脫。
但那火焰溫暖卻不灼人,頃刻間便帶走了靈魂以外的所有東西。
常伴我左右、經年累月的無數疼痛,纏繞周身宛如蟲影般的骯髒鬥氣,每次催動都像刀剜內臟並且痛楚反噬全身的詛咒右眼——都感覺不到了。
我睜大唯一還能視物的左眼。火焰彼端,是一雙澄澈的眼睛,清可見底,我竟然能看見他眼中倒映出我自身海藍色的瞳眸。
曾經我也有一雙相同顏色的眼睛。
原來這個軀殼可以這麼輕盈。
我並非生而如此。
沒有人告訴我這一切不是我的錯。
——我為什麼要這樣活。
有人跟我說:「你不能這樣想。」
我卻感覺後話應該是:你可以活下去。
看完我的表演後,澤田綱吉剛才的笑容全消失了,沉默著,情緒低落起來。
我不認為可惜。
他垂著眼皮,睫毛輕微地顫抖著,很好地藏住了他的眼神。他的唇瓣無聲開闔了幾次,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我不用看不用聽,也能確知他現在的想法。我的手仍然按著他的後心,掌下傳來他生命的溫度與脈動。
他在想:太誇張了,這肯定有修圖。
他在想:這個人又在玩弄感情了,完全是高手。
他在想:你錯了……我才沒有這麼好。
他在想:我只是個沒有用的人啊。
然後我會把這些話語全數奉還。
在澤田綱吉眼裡,世界上好像沒有人是不好的。就算再卑劣無恥的人渣,也會有令人意外的某些高貴時刻。
沒有受過真正致命傷口的人,才有這樣無畏又單純的同理心。
我曾經很嫉妒他,因為我辦不到。
久了以後我才明白,這個人的自卑是真的,自信也是真的。他看似什麼都不懂,其實心裡原則分明,而且因為簡單,所以貫徹起來更難。
我很好奇,他到底還有多少秘密藏諸於心,未宣之眾人,只讓我窺見。
# ∞
在所有時空重新塵埃落定後,我去到那片森林。
年歲漸長,我也開始感覺,世上或許真的存在某種輪迴的定律。並非銘刻在我體內的那些痛楚與悲傷,而是某種無法比擬、更加永恆、難以撼動的力量。
否則為什麼又是日本,又是樹林,好像連陽光穿透樹葉枝椏時的角度,也都像多年前那場相遇的復刻。
然後我看見了他。
他正坐在黑色的棺木上,手裡翻著一本不曉得是什麼冊子。溫暖陽光星星點點灑在他身上,這讓他看起來像個文藝青年。
當然只是看起來。
他發現了我,就將那本冊子往旁邊棺蓋上一丟,按住心口浮誇地開始表演。
「哎呀!你是來救我的吧?太好了,我還以為我永遠走不出去了呢!」
我面無表情:「澤田綱吉,你不先道歉嗎?再這樣剽竊我的話,我絕對告死你。」
他像一顆瞬間被戳扁的氣球,滿臉受傷:「我才剛回來,你又要我死……」
薛丁格的蓋子打開了,貓跳了出來。
「睡得好嗎?」我傾身看了看棺蓋縫隙裡露出的白色花海,「看起來挺軟的。」
澤田綱吉抬起頭看著我笑,「你知道,躺在裡面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我挑起眉,耐心等待他揭曉答案。
我待過地獄,匆匆一瞥天堂,現在滯留人間。我不知道在生與死的界限中,人到底會看到什麼,但我覺得他永遠能給我驚奇的答案。
「我那時候在想……好香啊,好像骸在夢裡變出來的花海。」
這個瞬間,我覺得我什麼都能給他。
原來他都記得。
我不明白生命的重量。就像我曾對他說,我認為人命就是玩具。他為此勃然大怒,我卻無法理解。我們全都是這個世界的玩具,他為何始終不明白。
在我有記憶的時間裡,我,或者說我的軀殼,因為太過堅韌,最終在一場場實驗中存活下來,變得面目全非、惡毒又醜陋。那時候起,我就知道,堅韌不是什麼好的特質。它可以激發你的潛力,卻也能讓你遭遇沒有上限的惡意。
當你自己也認不出自己的模樣時,沒有人會在意你的靈魂是不是正在受苦。
但有一個人看見了。
有一個過於幸福的人,他太單純,以致於能看透所有的一切。
我曾經以為他什麼都不懂,現在才發現原來他只是不說。就像我一樣。我也曾經希望他醒來以後什麼都不記得,最好全是一場夢,他就可以一直做個幸福的愚人。
但我想,幸不幸福大概不是由我決定的,也不是由別人決定的。
就像我也無法阻止他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第一個死敵,可敬的對手,同流合汙的共犯,無須言語也能託付後背的夥伴。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然而,看著他的眼神,會讓我有種錯覺,好像自己真的可以變成更好的人。
澤田綱吉可能頭抬得很痠,終於決定結束先禮後兵模式,開始反擊。
「你還敢叫我道歉?你要不要先說說你做了哪些不要命的事啊?」
他確實很瞭解我。
我一笑,「我單挑了傑索的老大。」
他瞬間又露出那種既害怕但又覺得酷到不行的神情,崇拜之餘又彷彿很矛盾地想再次打爆我。
實在太有趣了。
於是我決定不告訴他,那個小小的少年也做了一樣的事。
我不相信神。
在無盡黑暗中往下沉淪的時候,在輪迴裡重複著一次次死去的時候,在漫無邊際的麻木痛楚中徒勞掙扎的時候,神並沒有出現。
但我看見了光。
光始終在。
END
【註解】
.它的火焰難以被吹熄,最有用的方法,就是蓋上蓋子讓火焰缺氧而後熄滅。
Zippo打火機是防風設計,經過風速測試,很難被吹滅。
.It works or we fix it free.
Zippo的維修服務標語。他們提供有限的終生保修,若無法修復,會為客戶提供全新的替代產品。
.夢中的花海
來自家庭教師廣播劇6《悪夢で會いましょう》。
我覺得骸綱黨們都可以去聽聽廣播劇2跟6,你會找回初心。
【後記】
想了很多,覺得只要這一句就夠了。
「十年了,我還愛你。」
京 2018.03.15
還是十幾歲少年的時候,總是很難想像「長大」是什麼概念。
——這是過於幸福的人才能有的想法。
我的人生,雖然至今也才剛邁入第二個十年,我卻覺得已經短暫得很漫長了。
這不是故意玩什麼文字遊戲。那麼短暫,以至於稍縱即逝;那麼漫長,因為失去的再也不可能回來。
在我還能記起來的、所謂「年少」的日子裡,很遺憾地並不存在什麼青春明亮的回憶。即使搜索我那多出來的六個人生也一樣。呵呵,倒不如說那裡是最不可能的地方吧。
但我湊巧認識一個人。
一個可以說是過於幸福的人。
至少,在我所知的大部分時間裡是如此。
這個人很平凡,有著許多人類都有的大小缺點:矛盾、自卑、懦弱、以及綜前所述而生的優柔寡斷。但與此同時,他又很堅韌。
絕大多數人對他的評價都是「強大」,可我覺得不。我見過他最初的模樣,在他還沒被真正打磨之前,那份不可思議的堅韌就已凌駕於強大之上。
但無法否認,他也只是個平凡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也會靜靜地躺在那一盒花海裡,表情柔軟,彷彿闔上蓋子時的聲響稍微大一些,就會吵醒他。
那時候我想,這個人到底有何特別,十年了,為何我仍然移不開目光。
# 02
第一次聽到澤田綱吉的名號,是在某個秘密集會裡。
當時那些人說的當然不是這個名字,而是在竊竊私語中模糊提到了一句「彭哥列十代首領」,像是說出了什麼諱莫如深的禁詞。任何人事物只要有了代稱,背後必定有著需要隱藏的秘密或力量。
我知道彭哥列目前的掌權者還是那個風中殘燭的老人,所以我很好奇,這個首屈一指、根系龐大的家族,又是為了什麼,要在此時把這位不知保護了多久的繼承人給推出來呢?
風雨欲來的氣息籠罩著整個義大利。
犬與千種什麼也沒問,就跟著我飄洋過海飛過半個地球來到日本。偶爾我也有些佩服他們這種果斷到近乎盲目的信任。至少,在我初次見到澤田綱吉時,我第一次對自己的判斷力產生了懷疑。
——瘦小,軟弱,甚至有著不合時宜的虛榮心。我輕而易舉地就套出了想要的情報。
這種人真的有辦法在地下世界裡生存嗎。怕是活不過一秒吧。
不出所料,彭哥列的人馬跟他們的準首領一樣,都相當冒失。
但我明白,我的行為也不具有多少理性的成分。在決定要前往日本的那一刻,我心中的天平早已不知不覺地歪斜了。
傳聞中的彭哥列十代首領。年輕的繼承人。天真而不知世事的學生。
——與我相差無幾的年紀。
但他與我毫無任何相似之處。
即便我身上也穿著合適的制服,樂在其中地扮演一個普通學生,我心裡卻很清楚,這身布料底下包裹的只是一副空殼。穿著青春的殮衣,操控著一具早已不該存在於這世上的骸骨。
當初沒有選擇跟他同樣的學校,真是我最明智的一個決定。否則,當我們這樣劍拔弩張地站在一起,那場面該有多諷刺。
我會像個跳樑小丑,像個真正的冒牌貨。
他身邊圍繞著許多人,無論他知與不知,這些人都同樣果斷且盲目地保護著他,為他前仆後繼,在所不辭。所以他才仍然保有那樣一雙單純到藏不住任何東西的眼睛。
那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才有的眼神。
暗色斑紋如蛇類般爬上我的左頰,透過血霧彌漫的右眼,我看著對面的他。
世界被切割為二,在我扭曲而分裂的視野裡,他依舊像一團熾烈的火,明亮而耀眼。
我說我最討厭這個能力不是說謊。
最危險也最醜陋的人間,他的光像能掃蕩並破除所有黑暗,照進我骯髒的血管深處,挖出腐爛而陰暗的心。
憑什麼,你這麼幸福。
我瘋狂而失控地想:我要他。
那原本就應該是屬於我的所有物。
# 03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不打不相識大概是世界上最無聊的相遇方式。
衝動之下的結果有點慘烈。誤判情勢的代價是:我近乎忍辱負重地交出我的右手中指支配權,才堪堪換來一個勉強得以安身的狀態。
所以後來,我基本都把那個戒指讓我的女孩保管,以求眼不見為淨。(是的,我的女孩,夢裡撿的,挺可愛的所以就養著了。)
不然每次看見那戒指我都會忍不住有點絕望:唉……賣身契。
# 04
世代的換血總是伴隨痛楚與傷亡,即使是百年巨獸龐然如彭哥列也不例外。在家族內部總算穩定之後,元氣大傷的彭哥列不再像以前那樣獨霸一方,許多心思各異的大小家族逐漸嶄露頭角。
也是從這時起,我與澤田綱吉的交流才不得已地逐漸多了起來。
除了那犯規血統自帶的超直感,後來我才發現,彭哥列十代首領另一項天賦異稟的技能,叫做得寸進尺。就像至今我仍然搞不懂他為什麼總能認出我,我也不明白,他怎麼可以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就喊我骸。
日本人看來也不全都是內斂拘謹的類型啊。
——但是,這個名字,並不適合那麼親近的叫法。
某次,我想找他說件有點重要的事,卻發現他似乎不在他平常待的房間。我一連換了許多人的視線,才得知他跟獄寺隼人外出參加宴會。
但方才從嵐之守護者的眼中並沒有看見他。
我抱著疑惑的心情,再度回到剛才那個宴席現場。放眼望去,賓客笑語晏晏,看起來並無異常。但如此正常的氛圍經常才是掩飾洶湧暗潮的假象。
最終我在一個並不遠的角落小露台上找到了他。
同樣地,我先看到了光。
那個露台太小了,外牆配的也是沒什麼照明效果的氣氛燈,這讓整個小台子幾乎隱沒在外頭的夜色裡……除了那點閃爍的火星。
——他竟然在抽菸。
我有點詫異,但還是邁著步伐朝他走去。他很快發現了我,然後立刻慌了。
「獄、獄寺、」他像個做壞事被老師抓現行的學生,反射性地就將菸藏到身後掐熄了。
那動作實在蠢出天際。
我正想板起臉教訓他一頓時,他反而露出一個鬆了口氣的表情:「……是骸啊。」
我莫名地生出一絲惱怒。
為什麼知道是我。為什麼要放鬆。
我挾著不快逼近他身前:「拿出來。」
他這時才有點尷尬,訕訕地從背後拿出那根被主人掐得可憐兮兮的菸。
我知道獄寺隼人的菸跟打火機就放在口袋裡,但我才不管,硬是上上下下把澤田綱吉摸得滿臉通紅後才滿意地搜出一支Zippo。
點燃抽了一口,我嫌棄道:「……這也太甜了吧。」
澤田綱吉剛才被非禮的時候根本不敢呼救或掙扎,此時氣息不穩地瞪了我一眼,彷彿難以相信我真的搶他菸抽以後還有臉批評他的喜好。
他故做鎮定地咳了兩聲,「找我有什麼事嗎?骸。」
我凝視眼前的夜色,一臉深沉地吐出絲絲煙霧。
對此,他細微地嘆了口氣。
——他大概也很煩我這樣吧。
大部分時候,他總是這副有點煩悶但又無可奈何的認命模樣。這也間接影響了我們的相處模式:只要他沒有用對提問方式,或者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說,就很容易陷入沉默。
他沒有靜默多久,就伸手拉拉我的袖子,「你站過來一點,免得被發現。」
我依言配合。小露臺的陰影勉強藏住了我們兩人,但遠方大廳一直傳來模糊隱約的樂聲。這給人一種隨時被窺伺的緊張感。
「澤田綱吉,你知道嗎,」我轉了轉手上正緩緩燃燒的捲菸,薄霧般的煙氣纏繞在我的指間,「在黑夜裡抽菸,等於把自己變成一個會發光的移動靶心。」
他一僵,然後遲疑著開口:「……不然我們蹲著吧?」
我翻了個白眼。
為了藏在黑暗裡,我與他不得不挨著彼此的手臂,相依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體溫以上的錯覺。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我跟他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我們靠得這樣近,分享同一隻菸,一起警戒著某處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槍口。
「……你的基地草稿,我看了。」我突兀地開口。
他望了過來,嘴角帶上一絲笑意,「有什麼建議嗎?」
我認真地問:「你到底是要蓋地下基地還是地下醫院?」
他失控地炸出半秒的大笑,隨即意識到目前不能引人注意的狀況,強行將剩餘的笑聲全都壓成了喉嚨深處的低鳴。
他邊笑,邊低聲與我分析:「我的考量也是沒辦法的……畢竟我們家的人全都太愛打架了,醫療室總是在塞車……」他偷偷摸摸地瞄了我一眼,然後失望地發現我並不是很想理他。
我確實不是很想理他,也不想聽他用這種抱怨自己家的小孩上完洗手間都不沖水的口氣跟我談論黑手黨的事情。
我在甘甜的煙霧裡說:「你還是這麼天真。」
他卻理所當然地回應:「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以前澤田綱吉不是這樣的。
從前的他,腦子裡想什麼全都寫在臉上,偶爾氣頭上來還會動手動腳。雖然他現在還是藏不住情緒、也依然會動手動腳:例如從剛剛開始不知為何就一直靠著我笑,我感覺身上像挨著一支超大振動棒。
但無論如何,絕不是像現在這樣,總是一臉令人厭煩的心照不宣,彷彿我跟他之間真的存在什麼秘密的默契。
我咬著煙嘴,鼻間甜膩的香氣裡隱約有股苦澀泛了出來。很微弱的苦味,幾乎能當成錯覺。隔著虛無飄渺的灰色煙霧,我看著眼前的澤田綱吉,明亮的煙頭恰巧映入他的瞳仁。他的眼底彷彿亮著燃燒的火星。
我早已忘了那時到底要跟他討論什麼了。
我只是默默地想,讓時間再慢一點吧。
至少他眼底還有光。
# 05
後來我取下唇間還在燃燒的煙,順手直接塞進他的嘴裡。
當時他的表情可精彩了。我幾乎能看到無數彈幕(諸如:間接接吻哇靠口水他怎麼敢這樣不不不這到底要算我的還是骸的還是獄寺的啊啊啊啊啊啊)從他臉上飛掠而過。
我滿意一笑:「再見了。你還有五秒的時間可以想想怎麼對獄寺隼人交代。」
他崩潰哀求:「不不不不等等等等、骸你不要走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畫面就斷線了。
我毫不愧疚,甚至在冰冷陰暗的溶液裡愉快地笑了起來。
其實,這是我跟他為數不多的幾次正面相處。畢竟我那時候身陷囹圄,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做夢,以及觀察我四散世界各地的人工智能監視器畫面。
在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再真正碰面過。
說起來,有件事,我不曉得澤田綱吉到底知不知道……我猜也許知道吧。那就是:我與他的精神有著某種扭曲的連結。更準確地說,是夢與夢的連結。
不同於我與庫洛姆的連繫;也不同於當初爭奪彭哥列戒指時,我特別精挑細選放進他腦海裡的那些影像。這種連結非我所控,有時還會暴露出太多不必要的訊息。
在那些水下潛行的歲月裡,我經常……經常能夠看見他。
這說出來實在太過詭異且驚悚。一開始我還以為我瘋了,但後來冷靜一想,我早就瘋了,那麼這只可能是幻象。矛盾卻真實,並且不受任何現實限制,正是幻覺的特點。
知道本質以後我就不怎麼懼怕了。
透過晦暗水色,我總是能看見瘦小的少年正睡在對面,褐色頭髮如水草般搖曳,垂著兩彎柔軟的睫毛,彷彿我們漂浮在同一個宇宙。
或者偶爾在陽光和煦的草地上醒來時,就能看見他安靜地躺在我身邊。久而久之,夢境竟然變得有些討喜了。
我並沒有去細究這些幻夢的真義。我應該要追究的。但我只是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觀察著、描摹著,甚至不知饜足地、想把這個模樣永遠地烙印在什麼地方。大概是除了眼、腦、心以外,某些不會改變也不會消失之處。
直到某天,發生了一個小意外。
半夢半醒的時刻,我在黑暗裡浮沉,突然聽見一些細微而壓抑的呻吟聲。那聲音非常虛弱,夾雜著痛苦的咳喘,彷彿正在慢慢死去。
我微微掀開眼皮,看見眼前有條猙獰的巨蛇,身上的斑紋如墨般濃暗,散發著腐敗的屍臭。它巨大的身體緊緊纏著某樣事物,湊近了看……好像是個人。
——是澤田綱吉。
其實我也只看到了一小截細瘦的手腕。但意識到這點的同時,我的焦距驀然一變,發現自己竟然就是那條醜陋的蟒。我用長長的身體將他綑綁,並且緩慢而致命地收緊。他在掙扎,但顯然徒勞無功。
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想殺死他,又想叫他快逃。
下一秒,我感覺到懷裡的他突然不再掙動了,就像抱著一團鬆軟的肉塊。我心猛地一沉,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他死了嗎?
接著懷裡微弱地傳來一句斷斷續續、幾乎是氣音組成的夢囈。
「是……骸、嗎?」
這一瞬間我無法自控地收緊了手臂,隨即聽見他體內發出一聲骨骼的脆響—--
然後我驚醒了。
我仍然身處暗無天日的深海之中,耳邊是氣泡與水壓的隆隆聲響。我感覺不到心跳,也感覺不到溫差,整缸液體大概都是我的冷汗,否則無法解釋為何如此刺骨冰寒。
——他死了嗎?
這時候,我突然很想確認自己是否還有呼吸的能力;想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睜開眼睛,用自己的雙腳,走到他的窗前,只為了親眼看看他是否還安然睡在那張柔軟的床上。
但我最後什麼也沒做。
那個夢境之後,我與他的連結就彷彿被斬斷了一樣。
我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但事後知道他仍然好好地生活著,每天都用盡全力在表達自己並不想當什麼黑手黨老大但依舊沒有人理他,我就覺得莫名安心。
我不承認我是不敢見他。
沒有我,他依然如常生活,這才是對的。
不應該存在什麼更加複雜的情感,除非我先釐清它。
後來,在一場延宕多年後終於舉行的婚禮上,我忍不住還是去見了他。
我想念他,但不知道為什麼。
在這動盪不安的時局當口,這場婚禮顯得不夠隆重但卻足夠親密。所有該到場的「家人」都到了。在眾多真誠的祝福圍繞之下,新人喜悅的表情讓他們看起來就像個發光體。
澤田綱吉卻在這光芒之外,讓我費了一點時間才找到他。
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脫身(我猜是剛從洗手間回來),自己一人靜靜地站在角落,望著那群開始狂噴香檳的婚禮瘋子。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正裝,頸前別著領結,看起來是個非常得體的伴郎。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沒有立刻就發現我。我沒有靠近,只是遠遠地看他,並不想讓他察覺。但觀察了許久,我覺得他的眼神有點不對勁。順著他的視線,我找到了他的關注物。
是他中學時暗戀的那位女孩。
她也穿著很合適又俏麗的伴娘服,長髮挽了個精靈般的髻,看起來非常脫俗。
我把視線拉回澤田綱吉身上,心卻開始往下沉墜。
他得天獨厚的一部分體現在他的臉上。娃娃臉雖然讓他總是缺少首領該有的威嚴,卻也像凍結了他某部分的時間。在我看來,他的臉龐,和當年我們初遇時並無多少分別。
可是此時一看,那差別是如此細微,又如此巨大。
我讀懂了他的眼神。
還太年輕的時候,總是很難想像「長大」是什麼概念。
少年憧憬著成長與力量,於是沒有人會跟少年說:長大其實很痛苦,充滿各種茫然與焦慮,最後一切只餘破滅的幻想、與殘酷的現實。
而長大,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
恍然間,我想起曾經從他身上搜出的那支Zippo。
那時我很意外,他竟然也會選擇這麼通俗、耐操又充滿軍火氣息的品牌,現在卻覺得,那或許是某種隱喻。
它的火焰難以被吹熄,最有用的方法,就是蓋上蓋子讓火焰缺氧而後熄滅。
It works or we fix it free.
若一個人再也無法運作,又該去哪兒修好他?
事隔多年,我突然明白了我當初的恐慌與殺意。
當我穿上那一身軍綠制服,我僅僅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與他無異。那是戰袍,也是最隱晦最迂迴的告白。無關愛與恨,我在告訴他,我與你不同;但我同時也在表達:我可否、與你一同。
年輕的直覺通常有其神奇之處,會帶領你找到你內心深處最渴望的東西。但當下年少的境遇,會決定你如何對待你所珍視之物。
那時我確實想殺了他。那是我所知佔有一件物品或者靈魂時最強烈的手段。
但我現在覺得,我或許仍然不夠衝動、不夠果決,並且同樣有著所有人類都有的缺陷:怯懦、逃避、裹足不前。
在我猶豫不決的時間裡,我的少年,就快要死去了。
# 06
從前我熱衷於與他玩捉迷藏。
正如我之前所述,不知為何,澤田綱吉總是能準確地認出我。
在我們相識多年後的某天,他終於忍不住好奇,問了我一個大概是憋了好幾年的問題:「跟你簽這個契約,難道沒有什麼期限嗎?」
他是指附身成立以後,我就能自由且不限於任何時間地使用該具身體這件事。
我想了一下,答:「有,一輩子。」
他露出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這是什麼超惡劣的不平等條約啊!」
我冷笑一聲:「這世界原本就不公平,你那些愚蠢的想法還沒丟掉嗎。」
然而,知道了契約的真相以後,他對我的警戒也沒有提高。我真的不懂能威脅到他的究竟會是什麼東西,一定是連我也會打從心底恐懼的怪物吧。
關於期限,我沒說的是,「一輩子」,是甲乙任一方的時間。
想通了以後,我便決定不再觀察幻覺,而是直接去睡本尊。
畢竟一輩子很短,春宵更短,必須珍惜。
可惜睡是睡了,但春宵只能是妄想。
一開始看到我出現在自己床上時,澤田綱吉的反應是震驚到發出花容失色的淒厲尖叫。那時我摀著耳朵冷靜地想:我就該早點來睡他,這樣也能早日破除迷障,不會對這個人心心念念這麼多年,平白搞砸自己的睡眠品質。
後來,澤田綱吉用他那超強的適應能力,很快地就習慣了他的床上從此多出一個幻覺人型抱枕這件事。而且這個抱枕還會主動抱他。
他習慣了,我卻沒有。
我發現自己的睡相好像不是普通的差。
先前那個巨蟒的夢可能留下了什麼陰影,並且某種程度上反應出我的本質。每當我在灰濛天光前醒來,經常會發現他身上有受傷的痕跡。
我控制不了力道,睡夢中更是不可能。
我也察覺自己對此事的反應出乎意料地激烈。不是指表象的激烈,是我自身,沒有辦法認同這件事。
「你為什麼不害怕?」那次,我也忍不住好奇心,問了這個我自己同樣憋了好幾年的問題。這裡真的要肯定一下我們彼此的耐心。
「怎麼可能不怕。」他一臉無奈地回答,「但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沒受重傷啊。」
「假如哪天真的讓你受了什麼致命傷呢?」
我很認真。我說要奪取他的身體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大家都覺得我在開玩笑,事實上這也是計畫的一部分。我遲早會執行,無論用什麼方式。
他卻突然嚴肅起來:「骸,你不能這樣想。」
……那我該怎麼想?
後來他怎麼樣都不肯再說了,滿臉機歪的高深莫測。我不禁覺得,在真正奪走他的身體之前,還是先揍他一頓吧。
然後我們就真的瞞著所有人打了一架。
那時基地的訓練室剛建完,需要一個幻術師來試試設備的耐用程度。
我深感奇怪:「為什麼要用幻術來測試耐不耐打?」
他猶豫了一會兒以後才說:「……預算有限。」
我好絕望,我為什麼跟了一個這麼窩囊的男人。
他原本想讓庫洛姆上,我堅決不讓,拼死也要爭取這個多年之後能夠再次打爆他的機會。我知道他當初說不想再跟我打同樣不是說說而已,他也是言出必行的性格。
最後毫不意外,我還是被他打爆了。
你們要記住:總是強調自己並非暴力主義者的人,打起架來往往比誰都狠。
澤田綱吉坐在我的後腰上,用全身的力量壓制住我的所有動作。我像具屍體一樣癱在地上,一邊抱怨:「我要是用真身的話,絕對不止這個程度。」
他毫不善良地笑了:「別這樣說,你的敗因不過是因為遇上我。」
我要氣死了。阿爾柯巴雷諾到底怎麼教他的!這是剽竊!
但我無法反駁。
他正壓在一個關乎我下半生幸福的部位上,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他就是老大。
況且他說的大概也沒錯。
澤田綱吉最後總是能證明他是對的。
或許是因為白天久違的戰鬥,當晚,我再度落入噩夢。
不過這次比較不同,在噩夢的間隙,我無預警地醒了過來。
猛然打開眼皮的瞬間,我感覺渾身肌肉像要爆裂般地疼痛難當,耳邊仍然迴盪著水箱裡深沉的水壓聲。我呼吸困難,但原因卻是因為我的臉貼著一堵溫暖而柔軟的牆。
幻象與現實相互汙染了,最糟的情況。
此時,我的頭頂傳來一句虛弱的:「……骸?」
這個詞宛如打破了某種禁制。我猛地往後一退,鬆開痙攣的雙手時,澤田綱吉也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此時我才察覺自己剛才把他抓得多緊。
有一段時間,我們各自平復著呼吸,都沒說話。
「……為什麼不退開?」
「……你還好嗎?」
然後我們兩個幾乎同時開口問對方。
我閉了閉眼,腦中瞬間轉過無數句子:以後不要這樣、全力掙扎、打我、推開我、叫醒我、無論如何先保護自己……我卻沒有選擇任何一句,最後再次睜眼時,我只是啞著聲音說:「以後我不會來了。」
夢終究是夢,而他該是現實裡的人。
澤田綱吉沒有立刻回答。
我想到他白天對我說的那句「骸,你不能這樣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也許並不只是單純指我們彼此糾纏的這些夢。
這幾乎能夠放在所有情境上:我與他,我與世界,世界與他。
他的毫無防備,只會讓他自己受傷。
「……骸。」沉默良久後,他喚道。
——這大約是我此生最難以分清現實與虛假的時刻。
我的聽覺告訴我,自己仍被困在那最黑最深的海底,水與器械運轉的波動造出彷彿永無止境的回聲。但我同時也能聽見他的聲音,能看見他就在我眼前,安靜而溫柔地躺在黑暗裡,一如過往的無數夢境。
我聽見他鄭重地一字一句、輕而緩慢地說:「骸,不管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告訴我。」
我確實不清醒了。
那一瞬間,我真的想:好,都告訴你吧。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也許可以承接我的全數黑暗;也許能在知曉所有不堪的秘密以後,仍然能夠理解、包容甚至接受我;也許,在經歷這一切以後,他依舊會安然地存活下來。畢竟他經歷過那麼多生死一線的險境,沒道理這次就不行。
……但我不敢也不想賭了。
人與契約相同,皆有時限。
他有不能對我言說的事,我亦然。
在這點上,我們確實有著無可比擬的默契。
即使在全然的黑夜裡,只要靠得夠近,還是能夠看見對方。
我凝視著他隱約閃爍著微光的雙眸,覺得再也無話可說。
是自卑嗎?我想,或許是吧。
在我一次次地嘲諷他的天真、軟弱、愚蠢時,在我毫不留情地使出最殘酷的手段時,在我成為他的謊言之矛與虛假之盾時。
我沒說出口的下半句是:你不應該在這裡。
# 07
曾經有一次,我與他不知為何談起了我出身的那個家族。
我原以為這會是個很危險的話題。我不習慣談論自身,也不喜歡回憶太多過往。總是在懊悔,對現況於事無補。
但我忘了,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憑著拼死的後悔一路披荊斬棘過來的。
真正說起來時,並沒有想像中困難,可後來我還是找準時機轉移了話題。
原因無他,我不曉得要將敘述精簡到多中性的程度,才能不讓他露出那種憂傷又複雜的眼神。他是個很好的聽眾,可能有點太好了,所以讓我有些無所適從。畢竟,事實總是不美好的,何況都是些不足取的事情。
我承認我特別喜歡諷刺他或逗他,但不包括用我的過去來做這件事。
閒談間,澤田綱吉突然像想到了什麼似地坐直了身體,有點激動。
「我印象最深的還是為了彭哥列戒指而對上瓦利亞的時候吧!那時里包恩死都不肯跟我說霧之守護者到底是誰,我想破頭也猜不到會是骸!而且這之前還是庫洛姆先上場!上場前她還、」
他突然自己消音,然後臉上逐漸浮起可疑的紅暈。
我看得想笑。
「軟嗎?」我曖昧地問。
他瞬間爆炸,「什麼!我才沒有碰到!」
我一臉正直:「我說嘴唇,你想到哪裡了?」
他無言地瞪著我,憋得滿臉通紅。
後來他不甘示弱地也問:「那我呢?你對我印象最深是哪個時候?」
這真的是個很艱難的問題。我猶豫著該說真話還是假話。
我決定冒個險。
「……你把拳頭轟在我臉上,用我的後腦在地上砸出一個隕石坑的時候。」
他瞬間露出一個白日見鬼的表情。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憐憫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挑選措辭,「那個……骸啊,你確定你沒有那個什麼愛斯基摩嗎?就算名字裡有個M也不要自暴自棄……難道我當時把你打成腦震盪了嗎?! 」
我將他膽大包天伸過來摸我額頭的手抓下來,「斯德哥爾摩不等於M,腦震盪也不是發燒能摸得出來,你這充滿歧視又無知的腐敗黑手黨。」
他笑成智障。
我以為這個話題必然會引到我目前的現況上,因為在那之後我就去做另類水療了。這倒是令我意外。
為了獎勵他的無知,我決定再冒一次險。
「你過來。」
他戒備地看著我。事到如今這太做作了。
我嗤了一聲:「愚蠢的黑手黨首領,我就讓你看看你當時有多殘暴。」
他一臉期待又怕受傷害。
他不止是個好聽眾,也是個好觀眾。每次展示各種幻術時,他的反應都讓我感到很愉快。他是真心覺得我酷斃了。
任何年齡段的男性都無法真正討厭這種目光。
所以我以最華麗最精美的還原度重現了當時的場景。
事實上這並不困難。
這幾秒鐘的經歷,佔據了我人生中很大的質量,直到如今我仍然清楚記得所有的細節。
短促,紮實,絢爛而璀璨,像某顆意料之外的流星,不偏不倚地砸進我的世界。
在那噬人高溫直襲面門時,我以為我就要死了。
在這樣的火焰面前,沒有任何生物能存活,包括陰影深處裡那些見不得光的黑暗怪物。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終於得以解脫。
但那火焰溫暖卻不灼人,頃刻間便帶走了靈魂以外的所有東西。
常伴我左右、經年累月的無數疼痛,纏繞周身宛如蟲影般的骯髒鬥氣,每次催動都像刀剜內臟並且痛楚反噬全身的詛咒右眼——都感覺不到了。
我睜大唯一還能視物的左眼。火焰彼端,是一雙澄澈的眼睛,清可見底,我竟然能看見他眼中倒映出我自身海藍色的瞳眸。
曾經我也有一雙相同顏色的眼睛。
原來這個軀殼可以這麼輕盈。
我並非生而如此。
沒有人告訴我這一切不是我的錯。
——我為什麼要這樣活。
有人跟我說:「你不能這樣想。」
我卻感覺後話應該是:你可以活下去。
看完我的表演後,澤田綱吉剛才的笑容全消失了,沉默著,情緒低落起來。
我不認為可惜。
他垂著眼皮,睫毛輕微地顫抖著,很好地藏住了他的眼神。他的唇瓣無聲開闔了幾次,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我不用看不用聽,也能確知他現在的想法。我的手仍然按著他的後心,掌下傳來他生命的溫度與脈動。
他在想:太誇張了,這肯定有修圖。
他在想:這個人又在玩弄感情了,完全是高手。
他在想:你錯了……我才沒有這麼好。
他在想:我只是個沒有用的人啊。
然後我會把這些話語全數奉還。
在澤田綱吉眼裡,世界上好像沒有人是不好的。就算再卑劣無恥的人渣,也會有令人意外的某些高貴時刻。
沒有受過真正致命傷口的人,才有這樣無畏又單純的同理心。
我曾經很嫉妒他,因為我辦不到。
久了以後我才明白,這個人的自卑是真的,自信也是真的。他看似什麼都不懂,其實心裡原則分明,而且因為簡單,所以貫徹起來更難。
我很好奇,他到底還有多少秘密藏諸於心,未宣之眾人,只讓我窺見。
# ∞
在所有時空重新塵埃落定後,我去到那片森林。
年歲漸長,我也開始感覺,世上或許真的存在某種輪迴的定律。並非銘刻在我體內的那些痛楚與悲傷,而是某種無法比擬、更加永恆、難以撼動的力量。
否則為什麼又是日本,又是樹林,好像連陽光穿透樹葉枝椏時的角度,也都像多年前那場相遇的復刻。
然後我看見了他。
他正坐在黑色的棺木上,手裡翻著一本不曉得是什麼冊子。溫暖陽光星星點點灑在他身上,這讓他看起來像個文藝青年。
當然只是看起來。
他發現了我,就將那本冊子往旁邊棺蓋上一丟,按住心口浮誇地開始表演。
「哎呀!你是來救我的吧?太好了,我還以為我永遠走不出去了呢!」
我面無表情:「澤田綱吉,你不先道歉嗎?再這樣剽竊我的話,我絕對告死你。」
他像一顆瞬間被戳扁的氣球,滿臉受傷:「我才剛回來,你又要我死……」
薛丁格的蓋子打開了,貓跳了出來。
「睡得好嗎?」我傾身看了看棺蓋縫隙裡露出的白色花海,「看起來挺軟的。」
澤田綱吉抬起頭看著我笑,「你知道,躺在裡面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我挑起眉,耐心等待他揭曉答案。
我待過地獄,匆匆一瞥天堂,現在滯留人間。我不知道在生與死的界限中,人到底會看到什麼,但我覺得他永遠能給我驚奇的答案。
「我那時候在想……好香啊,好像骸在夢裡變出來的花海。」
這個瞬間,我覺得我什麼都能給他。
原來他都記得。
我不明白生命的重量。就像我曾對他說,我認為人命就是玩具。他為此勃然大怒,我卻無法理解。我們全都是這個世界的玩具,他為何始終不明白。
在我有記憶的時間裡,我,或者說我的軀殼,因為太過堅韌,最終在一場場實驗中存活下來,變得面目全非、惡毒又醜陋。那時候起,我就知道,堅韌不是什麼好的特質。它可以激發你的潛力,卻也能讓你遭遇沒有上限的惡意。
當你自己也認不出自己的模樣時,沒有人會在意你的靈魂是不是正在受苦。
但有一個人看見了。
有一個過於幸福的人,他太單純,以致於能看透所有的一切。
我曾經以為他什麼都不懂,現在才發現原來他只是不說。就像我一樣。我也曾經希望他醒來以後什麼都不記得,最好全是一場夢,他就可以一直做個幸福的愚人。
但我想,幸不幸福大概不是由我決定的,也不是由別人決定的。
就像我也無法阻止他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第一個死敵,可敬的對手,同流合汙的共犯,無須言語也能託付後背的夥伴。
無論哪一種,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然而,看著他的眼神,會讓我有種錯覺,好像自己真的可以變成更好的人。
澤田綱吉可能頭抬得很痠,終於決定結束先禮後兵模式,開始反擊。
「你還敢叫我道歉?你要不要先說說你做了哪些不要命的事啊?」
他確實很瞭解我。
我一笑,「我單挑了傑索的老大。」
他瞬間又露出那種既害怕但又覺得酷到不行的神情,崇拜之餘又彷彿很矛盾地想再次打爆我。
實在太有趣了。
於是我決定不告訴他,那個小小的少年也做了一樣的事。
我不相信神。
在無盡黑暗中往下沉淪的時候,在輪迴裡重複著一次次死去的時候,在漫無邊際的麻木痛楚中徒勞掙扎的時候,神並沒有出現。
但我看見了光。
光始終在。
END
【註解】
.它的火焰難以被吹熄,最有用的方法,就是蓋上蓋子讓火焰缺氧而後熄滅。
Zippo打火機是防風設計,經過風速測試,很難被吹滅。
.It works or we fix it free.
Zippo的維修服務標語。他們提供有限的終生保修,若無法修復,會為客戶提供全新的替代產品。
.夢中的花海
來自家庭教師廣播劇6《悪夢で會いましょう》。
我覺得骸綱黨們都可以去聽聽廣播劇2跟6,你會找回初心。
【後記】
想了很多,覺得只要這一句就夠了。
「十年了,我還愛你。」
京 2018.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