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BORN!][6927] 塔歌(前篇)
February 12, 2012
在開始之前,我要說,我其實不太會特別去寫賀文這種東西,正如同我也不太會記著友人的生日--我可是連自己生日都會忘記的人!(驕傲什麼)--一切一切都只是偶然罷了。偶然地靈光一閃,偶然地拿定主意,偶然地那人生日快到了,偶然地那就當成禮物送給他吧。
要是那人聽到這番話肯定很想捅爆我。
那麼以下正文。
※TAG:無帶約(?)同居、日常篇幅大、傻爸娃娃臉、中分幼稚鬼(ry(再列下去沒人要看了
在開始之前,我要說,我其實不太會特別去寫賀文這種東西,正如同我也不太會記著友人的生日--我可是連自己生日都會忘記的人!(驕傲什麼)--一切一切都只是偶然罷了。偶然地靈光一閃,偶然地拿定主意,偶然地那人生日快到了,偶然地那就當成禮物送給他吧。
要是那人聽到這番話肯定很想捅爆我。
那麼以下正文。
※TAG:無帶約(?)同居、日常篇幅大、傻爸娃娃臉、中分幼稚鬼(ry(再列下去沒人要看了
其實,他相信世界上確實是有咒語的存在。
就像幻術一樣,只要信念堅定,輕輕唸出,便有改變一切的力量。
塔 歌
Happy Birthday to Muku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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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的回答永遠都能讓他意想不到。
「你是白癡啊!怎麼可能交給你們!柿P你說對不對?」
「……犬,你別說話。」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藥味及消毒水味,澤田綱吉如臨大敵般地站在離病床幾步的位置,面對著一身流氓樣、不停抖腳還狠狠瞪著他的城島犬,以及面無表情、鏡片後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柿本千種,真覺得自己大概是上輩子造孽太多,現在手下(的手下)一個比一個還不像樣。
可悲的是面對這樣的陣仗,他這個名義上的老大竟然也不爭氣地有些害怕啊……
「BOSS,你不必勉強自己。」
房中唯一跟他同樣站著的是庫洛姆,此時女孩臉上的擔心神情不禁讓他感到有些安慰。
「呃,沒、沒有勉強啦,其實這也是我──」
「妳這女人!跟他說這麼多做什麼!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交給黑手黨!」
「犬……」但是,BOSS的資源一定比較多呀……
「……這件事,還是要讓骸大人自己決定。」
「連你都這樣!骸大人一定也不會答應的!」
病房中原本就劍拔弩張的氣氛又更緊繃了,澤田綱吉尷尬地站在這群快要打起來(正確來說應該是想衝過來揍他)的人前面,正在猶豫自己要不要鼓起勇氣再多講幾句,從剛才就一直靜靜坐在病床上不發一語(他比較想說是看好戲)被討論的主角開口了。
「有何不可。」
心中一跳,他抬眼望向靠坐在床上的那人。
午後陽光有些蒼白,穿過乾淨剔透的窗戶落進病房裡,大片大片的白色,穿著淡色病服的那人彷彿要連同臉上那個笑容溶進光裡了。視線裡只剩那抹水色的藍,還有那對也正凝視著自己、深邃的異色眼睛。
「如果是你的話,可以喔。」
那個人的回答永遠都能讓他意想不到。
「你是白癡啊!怎麼可能交給你們!柿P你說對不對?」
「……犬,你別說話。」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藥味及消毒水味,澤田綱吉如臨大敵般地站在離病床幾步的位置,面對著一身流氓樣、不停抖腳還狠狠瞪著他的城島犬,以及面無表情、鏡片後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柿本千種,真覺得自己大概是上輩子造孽太多,現在手下(的手下)一個比一個還不像樣。
可悲的是面對這樣的陣仗,他這個名義上的老大竟然也不爭氣地有些害怕啊……
「BOSS,你不必勉強自己。」
房中唯一跟他同樣站著的是庫洛姆,此時女孩臉上的擔心神情不禁讓他感到有些安慰。
「呃,沒、沒有勉強啦,其實這也是我──」
「妳這女人!跟他說這麼多做什麼!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交給黑手黨!」
「犬……」但是,BOSS的資源一定比較多呀……
「……這件事,還是要讓骸大人自己決定。」
「連你都這樣!骸大人一定也不會答應的!」
病房中原本就劍拔弩張的氣氛又更緊繃了,澤田綱吉尷尬地站在這群快要打起來(正確來說應該是想衝過來揍他)的人前面,正在猶豫自己要不要鼓起勇氣再多講幾句,從剛才就一直靜靜坐在病床上不發一語(他比較想說是看好戲)被討論的主角開口了。
「有何不可。」
心中一跳,他抬眼望向靠坐在床上的那人。
午後陽光有些蒼白,穿過乾淨剔透的窗戶落進病房裡,大片大片的白色,穿著淡色病服的那人彷彿要連同臉上那個笑容溶進光裡了。視線裡只剩那抹水色的藍,還有那對也正凝視著自己、深邃的異色眼睛。
「如果是你的話,可以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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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跟著那不勒斯的雨季前奏,搬進了那棟灰藍色的房子。
白色屋頂,一整片灰藍灰藍的外牆有著好幾扇大窗,室內採光非常良好,內部房間也都是溫和的白,整棟建築透著一種寂靜的氛圍。
澤田綱吉脫下剛才為了擋雨而戴上的連身帽,將手上的筆電提袋隨意放到一旁的紙箱上,抬頭問道。
「你的東西……就這些?」
「嗯。」
他看著地上裝著生活用品的紙箱們:自己的兩箱、還有筆電一袋;骸的一箱、外加一個手提袋。原本搬家該有的兵荒馬亂、一片狼藉──沒有,完全感受不到,這般精簡的行李量甚至顯得有些可憐了,對比之下連原本不算大的室內空間都空曠起來。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有些無奈地笑了。
「我們兩個搞不好可以相處愉快。」
對生活的需求度都一樣低。
「是嗎。」六道骸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彎腰拎起那個放在紙箱上的手提袋。
「這裡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隨意使用。你的房間在二樓第二間。」
「噢──好,謝謝。」
他目送著那束晃悠晃悠藍色馬尾的主人逕自上了樓,一會兒後,樓上傳來某扇房門打開而後關上的聲響。
……好吧,現在他對自己剛才那個預言也不太確定了。
他環視了一下週遭的擺設,傢俱雖然都很簡單,卻感覺很有那人的風格。
說到這個……他不是不知道骸從中學時代就頗有財力(聽說M.M.就是雇用來的殺手……),不過他沒想到這人連在水牢、連坐牢都有辦法繼續吸金事業──至於什麼事業他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之,現下這棟房子就是六道骸名下的東西。
早就知道骸不會輕易接受彭哥列的安排,而他也相信以骸的謹慎,一定會用假名購產、外加一堆他學也學不來的掩人耳目的手段──關於這點骸真的比他厲害太多了。
所以……這就是他現在在這裡的原因之一。
澤田綱吉晃進廚房、浴室裡看了看,大約計算了一下還需要哪些東西,接下來他就將自己的行囊先搬上剛才骸說的那個房間──意外地相當大,床書桌衣櫃一應俱全,老實說他本來以為骸只會給他一個有四面牆壁的房間──然後他將錢包手機塞進外出用的斜背小包,準備完成之後,他來到隔壁骸的房門前敲了敲。
「骸,我要出門一下喔。」
沒有回音。
意料之中,他自嘲地笑了笑,轉身準備下樓時,身後卻傳來開門聲。
「等一下。」
他回身,手裡就被塞了一樣東西──鑰匙。
「啊,謝謝。」
他又笑了,不過這次是像被打了氣的氣球一樣脹起來的開心。
六道骸默默地盯著他幾秒,便扭頭轉開視線。
「再見。」
「嗯,我會早點回來。」
六道骸沒再理他,自顧自地回房,但那扇門沒再關上。
他握著鑰匙,轉身下樓,嘴角那個弧度一直到出了門很遠很遠還是沒放下來。
他們跟著那不勒斯的雨季前奏,搬進了那棟灰藍色的房子。
白色屋頂,一整片灰藍灰藍的外牆有著好幾扇大窗,室內採光非常良好,內部房間也都是溫和的白,整棟建築透著一種寂靜的氛圍。
澤田綱吉脫下剛才為了擋雨而戴上的連身帽,將手上的筆電提袋隨意放到一旁的紙箱上,抬頭問道。
「你的東西……就這些?」
「嗯。」
他看著地上裝著生活用品的紙箱們:自己的兩箱、還有筆電一袋;骸的一箱、外加一個手提袋。原本搬家該有的兵荒馬亂、一片狼藉──沒有,完全感受不到,這般精簡的行李量甚至顯得有些可憐了,對比之下連原本不算大的室內空間都空曠起來。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有些無奈地笑了。
「我們兩個搞不好可以相處愉快。」
對生活的需求度都一樣低。
「是嗎。」六道骸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彎腰拎起那個放在紙箱上的手提袋。
「這裡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隨意使用。你的房間在二樓第二間。」
「噢──好,謝謝。」
他目送著那束晃悠晃悠藍色馬尾的主人逕自上了樓,一會兒後,樓上傳來某扇房門打開而後關上的聲響。
……好吧,現在他對自己剛才那個預言也不太確定了。
他環視了一下週遭的擺設,傢俱雖然都很簡單,卻感覺很有那人的風格。
說到這個……他不是不知道骸從中學時代就頗有財力(聽說M.M.就是雇用來的殺手……),不過他沒想到這人連在水牢、連坐牢都有辦法繼續吸金事業──至於什麼事業他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之,現下這棟房子就是六道骸名下的東西。
早就知道骸不會輕易接受彭哥列的安排,而他也相信以骸的謹慎,一定會用假名購產、外加一堆他學也學不來的掩人耳目的手段──關於這點骸真的比他厲害太多了。
所以……這就是他現在在這裡的原因之一。
澤田綱吉晃進廚房、浴室裡看了看,大約計算了一下還需要哪些東西,接下來他就將自己的行囊先搬上剛才骸說的那個房間──意外地相當大,床書桌衣櫃一應俱全,老實說他本來以為骸只會給他一個有四面牆壁的房間──然後他將錢包手機塞進外出用的斜背小包,準備完成之後,他來到隔壁骸的房門前敲了敲。
「骸,我要出門一下喔。」
沒有回音。
意料之中,他自嘲地笑了笑,轉身準備下樓時,身後卻傳來開門聲。
「等一下。」
他回身,手裡就被塞了一樣東西──鑰匙。
「啊,謝謝。」
他又笑了,不過這次是像被打了氣的氣球一樣脹起來的開心。
六道骸默默地盯著他幾秒,便扭頭轉開視線。
「再見。」
「嗯,我會早點回來。」
六道骸沒再理他,自顧自地回房,但那扇門沒再關上。
他握著鑰匙,轉身下樓,嘴角那個弧度一直到出了門很遠很遠還是沒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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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他很確定,但不確定自己為何如此確定。
為什麼呢……?是自己錯過了什麼嗎?又是在什麼時候?
六道骸站在比勿忘草色更深一點的灰藍門前,將手上提著的重物換到另一邊,接著伸手探進外套口袋,卻沒料到正摸索著鑰匙時,眼前的門已經喀搭一聲打開了。
「啊。歡迎回來。」
他微微睜大眼睛,皺眉瞪著澤田綱吉短袖短褲還赤腳、一副主人樣的居家打扮,尚未來的及反應,手上的物品就被搶走了。
「又是書!」
澤田綱吉只掂了掂重量就立刻知道內容物,然後露出無法贊同的神色。
「你買這麼多,真的看的完嗎?」
「囉嗦,」他一把將自己的東西抓回來,「別把我跟你相提並論。」
繞過擋路的傢伙,他總算進了玄關。客廳的桌上擺著一部正在運作的筆電,還有幾疊散亂的文件跟蓋子打開的筆,看來是正在工作中。但電視機也開著,頻道停在某個搞笑綜藝節目……看來是在打混。
他往自己的書櫃走去,身後傳來澤田綱吉重新坐回沙發的窸窣聲。
「對了,你下次出門記得跟我說一下,好嗎?」
伴著鍵盤敲擊的清脆聲音,他正一本一本將今天入手的書籍上架時,身後傳來的問句令他動作一頓,微微偏頭看向身後沙發上坐姿相當輕鬆的彭哥列首領。
「……幹嘛?」
澤田綱吉聞言轉頭,這才發現他的目光,然後咧嘴一笑。
「就可以……順便請你買點東西?」
……本大爺可不是你的跑腿啊。不屑地哼了一聲,他並沒有做出正面回應。
就在那人跟著綜藝節目裡的哄堂大笑聲一起發笑時,他也結束了擺放的動作。抽了其中一本,他便準備回房,快走出客廳時澤田綱吉又叫住了他。
「骸,今天想吃什麼?」
「……白酒蛤蠣義大利麵,奶香南瓜濃湯。」
「請說地球的語言──我不是講過只能選那本筆記本上的嗎!」
「那你又何必問我。在這種地方不會做海鮮料理簡直有罪。」
「會啊!我今天新學了一道!」
「什麼?」
「涼筍海鮮沙拉。」
「……那種東西需要學嗎。」
他終於忍不住回頭對澤田綱吉投以鄙夷的眼光,但被注視的那人撐著下巴靠在沙發椅背上仍然笑著,看不出半點羞慚之色,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抿起嘴。
「隨便你。」
「啊,那吃咖哩。」
「前天吃過了,換一個!」
「欸──」
不想再繼續這種毫無營養的對話,他快步走上樓梯離開那人的視線。回到房間,他將手裡的書往床上一丟,接著也脫力似地倒上床。
有點棘手,這種狀況。
說不清自己現在的情緒是後悔居多還是處於半放棄狀態,他只覺得有某種極大的煩躁感。按壓著眼周,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重重地吁了口氣。
距離兩人搬進來到現在,應該快滿一個月了,六道骸沒有特別去算日期,不過澤田綱吉在第一天就讓他大開眼界。
那日稍晚,他下樓時發現澤田綱吉已經外出歸來──因為廚房正傳來有些凌亂的整理聲,心中升起不太好的預感,走到廚房時果然看見那傢伙正蹲在冰箱前埋頭苦幹。
「……你在做什麼?」
「啊,抱歉,借一下冰箱。」澤田綱吉從冰箱門後探出頭來笑道。
「我不是問這個,我問你在做什麼?」
「呃……補貨?」
他尚無法適應這人如此主夫般的樣貌,澤田綱吉將最後一包(看起來應該是蔬菜的)食材塞進冰箱,大功告成地拍拍雙手站起身。
「這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刀具跟食材啊,所以剛剛就去市場買了一點。」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嗄?」彭哥列首領完全一臉狀況外的蠢樣,「什麼意思?」
他覺得自己腦中有某條神經正傳來快要衰弱的求救訊息。
「……所以你現在搞這些,是打算開伙嗎?」
「是啊。」回話的人語氣理所當然,他不禁輕蔑地扯扯嘴角。
「不准。」
「誒──為什麼!」不要手裡抓著圍裙朝人大吼好嗎。
「第一,我沒那個閒工夫煮。二,讓你用廚房,我們就得搬家了。」
「哈啊?為什麼?」這傢伙今天怎麼這麼難纏……
「因為你絕對會把整棟房子炸掉。」
「你──你真的很失禮欸,我才不會呢!」
「誰管你會不會,不准就是不准。」
澤田綱吉將圍裙往旁邊的流理台用力一扔,雙手抱胸地逼近過來,眼神凶狠得大有下一秒就要掏出手套決一死鬥的架式,但他怎麼可能會被一隻炸毛的兔子嚇倒,面無表情地瞪回去,兩人就這樣僵持了片刻,最後澤田綱吉先轉開了視線,轉身又抓起圍裙。
「放心吧,好歹我也做了不少準備,不要以為我什麼都沒想。」
「澤田綱吉,你真的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他看著那人背對著他依舊固執地套上圍裙,正在心底盤算著要不要動用武力將這尊大神(以火力來講確實是神般的威猛)請出廚房,身著淺茶色連身圍裙的那人略微旋身,雙手在背後以相當俐落的動作將裙帶打了個結,那個架勢,竟然讓他聯想到出征前夕繫緊自己盔甲的戰神──然後這位神明側臉越過自身肩頭對他拋了個不容退讓的眼神。
「別小看我啊。出去等著吧,一小時後開飯。」
神威浩蕩,他豈能不從。
出了廚房後,他在客廳東摸西摸,手裡的搖控器不停地轉著頻道,就是心不在焉,等到那端漸漸傳來香味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有那麼一點期待了──可能還有一些害怕吧,畢竟手榴彈要引爆前也是會有幾秒鐘的寂靜啊。
一小時之後,真的準時開始上菜了。主廚一臉酷樣地將已經完成的料理陸續端出客廳,不一會兒,客廳桌上已經佈置好有模有樣的兩菜一湯。最後一趟出來時,澤田綱吉脫下了圍裙,手中拿著兩副餐具坐到他旁邊。
「……剛剛有人進廚房嗎?」
「啊?」
「簡直不敢相信……這應該是你去外面餐廳買的現成料理吧。」
「對啦對啦,那家餐廳的主廚叫做澤田綱吉啦。」被看扁的廚師沒好氣地回道,將手中的另一副餐具塞進他手裡,「燉牛肉還要再等一下,先吃吧。」
在這種夢境般不真實的家常氛圍中,他終於拿起自己的那份餐盤開始用餐。富有田園風味的野菇飯,沒有太多的調味料,很單純又原始的香氣,另外兩道是番茄炒蛋跟蔬菜湯,簡單的家常菜,但他總覺得自己胸口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搞不好是太餓了,或者是尚處於「澤田綱吉會做菜!做菜耶!」的驚愕當中。
幾分鐘後,澤田綱吉起身去將燉牛肉端了過來,掀開蓋子時頓時沁出了很樸實又誠懇(雖然這形容詞有些怪,但絕對比「美味」什麼的還要貼切)的香味。
第二次入座之後,澤田綱吉很自動地拿起遙控器轉到了卡通頻道,還沒想到什麼可以嘲笑的話語,那人就稍稍偏頭看著他開口。
「怎麼樣?還可以嗎?」
他眨眨眼,「……勉強四十分。」
「啊,不是零分就好。」發問者鬆了口氣般地笑了出來。
那之後六道骸就默默地吃著飯,就連那傢伙嘴裡塞滿東西卻還是盯著電視上的卡通發出笑聲時,他也沒再說話。
不過,三天之後,六道骸就發現情況不對勁。
菜色替換率幾乎是零,有時候只是換了別的烹調方式(例如番茄炒蛋的番茄變成番茄蔬菜湯),基本上換來換去都是同樣的東西。
「你……該不會只會做這幾道吧?」1
回應他的是一陣不祥的沉默。
那時他們正要開飯,澤田綱吉根本不敢看他,默默放下餐具之後走進廚房,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本A5大小的牛皮紙筆記本。
「MENU。你以後可以點餐,不過……只可以點上面的。」
他接過來翻了翻,三秒之後他就將本子丟回主人手中。
「只有八道菜是哪門子MENU,這根本是MEMO吧!」
「……骸你也不要比喻得這麼好嘛。」
啊啊──原來如此。
打從一開始他就錯得離譜,這傢伙哪是什麼戰神,明明只是個佔著廚房不走的瘟神。
那個人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他很確定,但不確定自己為何如此確定。
為什麼呢……?是自己錯過了什麼嗎?又是在什麼時候?
六道骸站在比勿忘草色更深一點的灰藍門前,將手上提著的重物換到另一邊,接著伸手探進外套口袋,卻沒料到正摸索著鑰匙時,眼前的門已經喀搭一聲打開了。
「啊。歡迎回來。」
他微微睜大眼睛,皺眉瞪著澤田綱吉短袖短褲還赤腳、一副主人樣的居家打扮,尚未來的及反應,手上的物品就被搶走了。
「又是書!」
澤田綱吉只掂了掂重量就立刻知道內容物,然後露出無法贊同的神色。
「你買這麼多,真的看的完嗎?」
「囉嗦,」他一把將自己的東西抓回來,「別把我跟你相提並論。」
繞過擋路的傢伙,他總算進了玄關。客廳的桌上擺著一部正在運作的筆電,還有幾疊散亂的文件跟蓋子打開的筆,看來是正在工作中。但電視機也開著,頻道停在某個搞笑綜藝節目……看來是在打混。
他往自己的書櫃走去,身後傳來澤田綱吉重新坐回沙發的窸窣聲。
「對了,你下次出門記得跟我說一下,好嗎?」
伴著鍵盤敲擊的清脆聲音,他正一本一本將今天入手的書籍上架時,身後傳來的問句令他動作一頓,微微偏頭看向身後沙發上坐姿相當輕鬆的彭哥列首領。
「……幹嘛?」
澤田綱吉聞言轉頭,這才發現他的目光,然後咧嘴一笑。
「就可以……順便請你買點東西?」
……本大爺可不是你的跑腿啊。不屑地哼了一聲,他並沒有做出正面回應。
就在那人跟著綜藝節目裡的哄堂大笑聲一起發笑時,他也結束了擺放的動作。抽了其中一本,他便準備回房,快走出客廳時澤田綱吉又叫住了他。
「骸,今天想吃什麼?」
「……白酒蛤蠣義大利麵,奶香南瓜濃湯。」
「請說地球的語言──我不是講過只能選那本筆記本上的嗎!」
「那你又何必問我。在這種地方不會做海鮮料理簡直有罪。」
「會啊!我今天新學了一道!」
「什麼?」
「涼筍海鮮沙拉。」
「……那種東西需要學嗎。」
他終於忍不住回頭對澤田綱吉投以鄙夷的眼光,但被注視的那人撐著下巴靠在沙發椅背上仍然笑著,看不出半點羞慚之色,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抿起嘴。
「隨便你。」
「啊,那吃咖哩。」
「前天吃過了,換一個!」
「欸──」
不想再繼續這種毫無營養的對話,他快步走上樓梯離開那人的視線。回到房間,他將手裡的書往床上一丟,接著也脫力似地倒上床。
有點棘手,這種狀況。
說不清自己現在的情緒是後悔居多還是處於半放棄狀態,他只覺得有某種極大的煩躁感。按壓著眼周,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重重地吁了口氣。
距離兩人搬進來到現在,應該快滿一個月了,六道骸沒有特別去算日期,不過澤田綱吉在第一天就讓他大開眼界。
那日稍晚,他下樓時發現澤田綱吉已經外出歸來──因為廚房正傳來有些凌亂的整理聲,心中升起不太好的預感,走到廚房時果然看見那傢伙正蹲在冰箱前埋頭苦幹。
「……你在做什麼?」
「啊,抱歉,借一下冰箱。」澤田綱吉從冰箱門後探出頭來笑道。
「我不是問這個,我問你在做什麼?」
「呃……補貨?」
他尚無法適應這人如此主夫般的樣貌,澤田綱吉將最後一包(看起來應該是蔬菜的)食材塞進冰箱,大功告成地拍拍雙手站起身。
「這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刀具跟食材啊,所以剛剛就去市場買了一點。」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嗄?」彭哥列首領完全一臉狀況外的蠢樣,「什麼意思?」
他覺得自己腦中有某條神經正傳來快要衰弱的求救訊息。
「……所以你現在搞這些,是打算開伙嗎?」
「是啊。」回話的人語氣理所當然,他不禁輕蔑地扯扯嘴角。
「不准。」
「誒──為什麼!」不要手裡抓著圍裙朝人大吼好嗎。
「第一,我沒那個閒工夫煮。二,讓你用廚房,我們就得搬家了。」
「哈啊?為什麼?」這傢伙今天怎麼這麼難纏……
「因為你絕對會把整棟房子炸掉。」
「你──你真的很失禮欸,我才不會呢!」
「誰管你會不會,不准就是不准。」
澤田綱吉將圍裙往旁邊的流理台用力一扔,雙手抱胸地逼近過來,眼神凶狠得大有下一秒就要掏出手套決一死鬥的架式,但他怎麼可能會被一隻炸毛的兔子嚇倒,面無表情地瞪回去,兩人就這樣僵持了片刻,最後澤田綱吉先轉開了視線,轉身又抓起圍裙。
「放心吧,好歹我也做了不少準備,不要以為我什麼都沒想。」
「澤田綱吉,你真的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他看著那人背對著他依舊固執地套上圍裙,正在心底盤算著要不要動用武力將這尊大神(以火力來講確實是神般的威猛)請出廚房,身著淺茶色連身圍裙的那人略微旋身,雙手在背後以相當俐落的動作將裙帶打了個結,那個架勢,竟然讓他聯想到出征前夕繫緊自己盔甲的戰神──然後這位神明側臉越過自身肩頭對他拋了個不容退讓的眼神。
「別小看我啊。出去等著吧,一小時後開飯。」
神威浩蕩,他豈能不從。
出了廚房後,他在客廳東摸西摸,手裡的搖控器不停地轉著頻道,就是心不在焉,等到那端漸漸傳來香味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有那麼一點期待了──可能還有一些害怕吧,畢竟手榴彈要引爆前也是會有幾秒鐘的寂靜啊。
一小時之後,真的準時開始上菜了。主廚一臉酷樣地將已經完成的料理陸續端出客廳,不一會兒,客廳桌上已經佈置好有模有樣的兩菜一湯。最後一趟出來時,澤田綱吉脫下了圍裙,手中拿著兩副餐具坐到他旁邊。
「……剛剛有人進廚房嗎?」
「啊?」
「簡直不敢相信……這應該是你去外面餐廳買的現成料理吧。」
「對啦對啦,那家餐廳的主廚叫做澤田綱吉啦。」被看扁的廚師沒好氣地回道,將手中的另一副餐具塞進他手裡,「燉牛肉還要再等一下,先吃吧。」
在這種夢境般不真實的家常氛圍中,他終於拿起自己的那份餐盤開始用餐。富有田園風味的野菇飯,沒有太多的調味料,很單純又原始的香氣,另外兩道是番茄炒蛋跟蔬菜湯,簡單的家常菜,但他總覺得自己胸口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搞不好是太餓了,或者是尚處於「澤田綱吉會做菜!做菜耶!」的驚愕當中。
幾分鐘後,澤田綱吉起身去將燉牛肉端了過來,掀開蓋子時頓時沁出了很樸實又誠懇(雖然這形容詞有些怪,但絕對比「美味」什麼的還要貼切)的香味。
第二次入座之後,澤田綱吉很自動地拿起遙控器轉到了卡通頻道,還沒想到什麼可以嘲笑的話語,那人就稍稍偏頭看著他開口。
「怎麼樣?還可以嗎?」
他眨眨眼,「……勉強四十分。」
「啊,不是零分就好。」發問者鬆了口氣般地笑了出來。
那之後六道骸就默默地吃著飯,就連那傢伙嘴裡塞滿東西卻還是盯著電視上的卡通發出笑聲時,他也沒再說話。
不過,三天之後,六道骸就發現情況不對勁。
菜色替換率幾乎是零,有時候只是換了別的烹調方式(例如番茄炒蛋的番茄變成番茄蔬菜湯),基本上換來換去都是同樣的東西。
「你……該不會只會做這幾道吧?」1
回應他的是一陣不祥的沉默。
那時他們正要開飯,澤田綱吉根本不敢看他,默默放下餐具之後走進廚房,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本A5大小的牛皮紙筆記本。
「MENU。你以後可以點餐,不過……只可以點上面的。」
他接過來翻了翻,三秒之後他就將本子丟回主人手中。
「只有八道菜是哪門子MENU,這根本是MEMO吧!」
「……骸你也不要比喻得這麼好嘛。」
啊啊──原來如此。
打從一開始他就錯得離譜,這傢伙哪是什麼戰神,明明只是個佔著廚房不走的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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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被人類遺忘的事情……,就是『建立關係』的意思。
如此一來,每當我看到如波浪般的金黃色麥田時,
就會想起你,
而且我也會變得喜歡聆聽風吹過麥田的聲音。」
※
這個住處離海港相當近,吹拂的風似乎都帶著點海味的鹹,也由於這樣的地利,採買任何海鮮食材都相當方便──而且絕對新鮮。
幾天的時間,澤田綱吉已經差不多摸熟了這附近的市集、商店及漁市位置,每隔個三、四天,他便會起個大早出門,難得有機會蹺班──呃不、是作為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夫,到市集採購日用品及食物食材。
他很喜歡晨間的市集,那樣的熱鬧,往往給人一種這個港口城市正在慢慢甦醒的感覺。
撇開另一個(也許該說是最大的)不安因素,這樣的生活有種隱居的愜意。
彭哥列的醫療人員一週會過來一次,黑曜的其他三人則是會不定期拜訪。他陪同骸到此療養的事,只有包含REBORN在內的幾位重要人士知情,從總部的首領辦公室到這間鄉下小屋,他覺得自己只是換了個地方工作,幹部們透過家族的私人網絡用E-mail向他呈報,一切家族事務如常運作,並無不同。
正式進入雨季後,骸就變得很少出門。
相處時間更長之下,他只要見到骸,那人必定是手上一本書,靜靜地在沙發上、書桌前、或者任何能夠坐著的地方看書。也因為骸大量閱讀的習慣,房子各個角落都四散著書籍,兩三本一疊,卻不會造成凌亂的視覺干擾,只是靜靜地擺著,就像那個總是安靜沉浸在文字中的獨坐背影,變成整個空間裡的裝飾品了。
他驚訝於彼此竟能這樣相安無事地共處,卻又感覺一切似乎理所當然。
日子久了,他也發現了一些以前從不知道的、骸的另一面。
譬如說,那人的頭腦優秀程度跟生活自理能力完全呈現反比。
他常常在沙發上撿到穿著薄T恤、不小心睡著還露出肚子的六道骸。也常看見那人洗完澡後就頂著一頭濕髮晃來晃去也不怕著涼感冒。更是常常看書看到廢寢忘食,一定要人叫才知道吃飯。
根本就是個要人操心照顧的小孩子。他無奈地想著。
唯一經常出現爭執的時候,是吃飯時間。
一週後,六道骸終於受不了他變來變去只有那幾招的菜色,也下海掌廚了。
那天,六道骸(強行)借了他的筆電擺到廚房,捋高襯衫袖子,只在腰間繫了條半身黑圍裙,平時在家總是披在肩上的長髮也在腦後夾了起來。
「你要不要穿我的?」澤田綱吉指的是他的連身圍裙。
「那種像圍兜一樣的東西休想要我穿。」
還來不及張嘴反駁,六道骸就轉過身來毫不客氣地指著他的鼻尖開口。
「去拿你那本MEMO(『是MENU!』他抗議道)進來,不然就出去,要抄不抄隨便你,一個廚房不需要兩個廚師。」
摸摸鼻子,他還是去拿了他的MEMO──呃不、是MENU──筆記本進來,帶著點不服輸又想看好戲的情緒。今日主廚也沒有搭理他,手上俐落地一刀刀快速切碎食材。
最後,上菜了。
澤田綱吉瞪著滿桌擺盤漂亮、香氣四溢的道地義大利料理,完全傻在沙發上。
吃下去時發現味道跟外表一樣好的時候,更是簡直想去自殺了……
沒想到這傢伙連做菜都天賦異稟到令人憎恨,從此之後,自己的筆電在開伙時間就會被整部移到六道大廚師旁邊,這人一邊看著網頁上他從來都看不懂的食譜,一邊有條理地照著步驟煮水、切菜、偶爾還會抱怨網路食譜的小漏洞然後自己修改……
最後一桌好菜就完成了!這是怎麼回事?變魔術也沒有這麼神奇的吧!
想破了頭也不曉得六道骸是怎麼辦到的,他只能像個小學徒般地捧著筆記本跟在師傅旁邊,努力抄下所有的步驟跟技巧。
「抄好了沒?要繼續了。」
「等、等一下啦──加兩匙……然後……」
「快點,湯都要煮乾了。」
「哪會那麼快就煮乾!」
這是最常出現的對話。有時候如果要做比較需要精準掌控時間的料理時,六道骸就會乾脆地叫他先滾出去,之後再幫他寫上筆記本。
偶爾六道大主廚也會發懶──呃、是大發慈悲──給他這個見習生一點表現的機會下廚,順便驗收成果。澤田綱吉偷偷地心想,搞不好自己是實戰經驗派的,不然為什麼看不懂食譜,但只要看著骸做一次,自己再練習幾次,就大部分都能上手了呢?
嗯,只要努力,也是可以追上天才的嘛。
「憑你那種腦袋,你追幾百年都追不上的。」
「嚇!你會讀心術啊!」
「白癡,你自己唸出來了。」
確實,在這裡的生活有種隱居的愜意,好像什麼都不會改變。
唯一慢慢在增加的,大概就是那本筆記本上面的手寫食譜,還有兩種不同的字跡。
「那是被人類遺忘的事情……,就是『建立關係』的意思。
如此一來,每當我看到如波浪般的金黃色麥田時,
就會想起你,
而且我也會變得喜歡聆聽風吹過麥田的聲音。」
※
這個住處離海港相當近,吹拂的風似乎都帶著點海味的鹹,也由於這樣的地利,採買任何海鮮食材都相當方便──而且絕對新鮮。
幾天的時間,澤田綱吉已經差不多摸熟了這附近的市集、商店及漁市位置,每隔個三、四天,他便會起個大早出門,難得有機會蹺班──呃不、是作為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夫,到市集採購日用品及食物食材。
他很喜歡晨間的市集,那樣的熱鬧,往往給人一種這個港口城市正在慢慢甦醒的感覺。
撇開另一個(也許該說是最大的)不安因素,這樣的生活有種隱居的愜意。
彭哥列的醫療人員一週會過來一次,黑曜的其他三人則是會不定期拜訪。他陪同骸到此療養的事,只有包含REBORN在內的幾位重要人士知情,從總部的首領辦公室到這間鄉下小屋,他覺得自己只是換了個地方工作,幹部們透過家族的私人網絡用E-mail向他呈報,一切家族事務如常運作,並無不同。
正式進入雨季後,骸就變得很少出門。
相處時間更長之下,他只要見到骸,那人必定是手上一本書,靜靜地在沙發上、書桌前、或者任何能夠坐著的地方看書。也因為骸大量閱讀的習慣,房子各個角落都四散著書籍,兩三本一疊,卻不會造成凌亂的視覺干擾,只是靜靜地擺著,就像那個總是安靜沉浸在文字中的獨坐背影,變成整個空間裡的裝飾品了。
他驚訝於彼此竟能這樣相安無事地共處,卻又感覺一切似乎理所當然。
日子久了,他也發現了一些以前從不知道的、骸的另一面。
譬如說,那人的頭腦優秀程度跟生活自理能力完全呈現反比。
他常常在沙發上撿到穿著薄T恤、不小心睡著還露出肚子的六道骸。也常看見那人洗完澡後就頂著一頭濕髮晃來晃去也不怕著涼感冒。更是常常看書看到廢寢忘食,一定要人叫才知道吃飯。
根本就是個要人操心照顧的小孩子。他無奈地想著。
唯一經常出現爭執的時候,是吃飯時間。
一週後,六道骸終於受不了他變來變去只有那幾招的菜色,也下海掌廚了。
那天,六道骸(強行)借了他的筆電擺到廚房,捋高襯衫袖子,只在腰間繫了條半身黑圍裙,平時在家總是披在肩上的長髮也在腦後夾了起來。
「你要不要穿我的?」澤田綱吉指的是他的連身圍裙。
「那種像圍兜一樣的東西休想要我穿。」
還來不及張嘴反駁,六道骸就轉過身來毫不客氣地指著他的鼻尖開口。
「去拿你那本MEMO(『是MENU!』他抗議道)進來,不然就出去,要抄不抄隨便你,一個廚房不需要兩個廚師。」
摸摸鼻子,他還是去拿了他的MEMO──呃不、是MENU──筆記本進來,帶著點不服輸又想看好戲的情緒。今日主廚也沒有搭理他,手上俐落地一刀刀快速切碎食材。
最後,上菜了。
澤田綱吉瞪著滿桌擺盤漂亮、香氣四溢的道地義大利料理,完全傻在沙發上。
吃下去時發現味道跟外表一樣好的時候,更是簡直想去自殺了……
沒想到這傢伙連做菜都天賦異稟到令人憎恨,從此之後,自己的筆電在開伙時間就會被整部移到六道大廚師旁邊,這人一邊看著網頁上他從來都看不懂的食譜,一邊有條理地照著步驟煮水、切菜、偶爾還會抱怨網路食譜的小漏洞然後自己修改……
最後一桌好菜就完成了!這是怎麼回事?變魔術也沒有這麼神奇的吧!
想破了頭也不曉得六道骸是怎麼辦到的,他只能像個小學徒般地捧著筆記本跟在師傅旁邊,努力抄下所有的步驟跟技巧。
「抄好了沒?要繼續了。」
「等、等一下啦──加兩匙……然後……」
「快點,湯都要煮乾了。」
「哪會那麼快就煮乾!」
這是最常出現的對話。有時候如果要做比較需要精準掌控時間的料理時,六道骸就會乾脆地叫他先滾出去,之後再幫他寫上筆記本。
偶爾六道大主廚也會發懶──呃、是大發慈悲──給他這個見習生一點表現的機會下廚,順便驗收成果。澤田綱吉偷偷地心想,搞不好自己是實戰經驗派的,不然為什麼看不懂食譜,但只要看著骸做一次,自己再練習幾次,就大部分都能上手了呢?
嗯,只要努力,也是可以追上天才的嘛。
「憑你那種腦袋,你追幾百年都追不上的。」
「嚇!你會讀心術啊!」
「白癡,你自己唸出來了。」
確實,在這裡的生活有種隱居的愜意,好像什麼都不會改變。
唯一慢慢在增加的,大概就是那本筆記本上面的手寫食譜,還有兩種不同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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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哈──」
澤田綱吉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將螢幕上最後一封信件送出,就把關機中的筆電推到一旁,起身到洗手間刷牙漱口準備就寢。
難得今天午夜之前就將所有事情處理完畢,他舒服地躺進被窩,打算好好地睡一覺。正當即將進入夢鄉、半夢半醒間,他聽見自己身後似乎傳來房門被推開的咿呀聲。門外的暖黃光線湧了進來,他半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見牆上打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光切面,還有一個髮型特異的人影。
……這傢伙要做什麼啊?
應該等一下就走了吧……不管他了繼續睡……
果然,幾秒之後門輕輕地關上了,室內重新陷入黑暗的同時他也放心地閉上眼。
……等等……被窩裡傳來奇怪的騷動。
他維持著平穩的呼吸,但已經睡意全無,鑽進被窩來的那隻手越來越放肆,等到往自己褲頭探去時他終於尷尬到極點地轉身反擊──
「等、住手──骸,你在幹嘛?」
沒料到自己一轉身反而剛好讓偷襲者稱心如意,他的雙手立即被壓制住,六道骸由上而下將他的手腕固定在他頭頂。
「這不是精神很好嗎,為什麼要裝睡。」
啊哈哈哈……精神很好是被你嚇醒的啊。
「那個……有什麼事嗎?我今天真的很累……」
「沒什麼,夜襲而已。」
「嗄?」
「晚上好,我開動了。」
「等、等等等──啊──住手、你幹什麼、啊哈哈哈哈走開──」
六道骸湊進他的脖頸間就是一陣亂咬,與其說痛倒不如說是癢得有點煩人,他一面笑著一面又躲不太開,六道骸鬆開其中一隻手後冷不防地大大拉開他的衣領,本來還像小狗一樣的啃咬瞬間變成凶狠的吸血鬼,往肩窩狠狠吮了一口,害他嘴裡不小心衝出一聲連自己聽了都臉紅的呻吟。
「你──你到底要幹嘛啦!」
用剛被解除箝制的那手使力推開六道骸,但壓在自己身上這人彷彿中邪一樣不停逼近,兩人搏鬥(真的是搏鬥)了一陣子之後,不敢真的使出全力的他又洩氣地敗下陣來,六道骸的臉緩緩湊近,他無法反抗,只好在雙唇即將重疊的瞬間閉上眼睛,偏過頭避開。
他感覺到身上那人動作一滯,然後再度鍥而不捨地靠近,他用力閉著眼睛──彷彿這樣就可以阻止什麼發生一樣──那人的呼吸拂過自己的臉頰,接著一個輕柔、乾燥又低溫的吻就落在自己的嘴角。
那雙唇並不急著離開,只是輕輕地在他嘴角輾壓、摩娑。沒有其他更進一步的動作,這樣幾近親暱的觸碰更讓人不知所措──彷彿在確認同伴氣息的小獸。
等一下……這、這是什麼狀況啊……為什麼好像更難為情了……
就在他覺得自己心跳快要瀕臨爆表時,這個碰觸般的吻終於結束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其他動靜,澤田綱吉終於忍不住緩緩轉頭半睜開眼睛。
房裡的唯一光源是外頭灑進來的月光,六道骸撐在上方俯視著他,臉孔幾乎是隱沒在黑暗中的,但他不曉得為何……直覺地不想看清骸現在的表情。
那不會是他想看到的表情。他被自己腦中的這念頭弄得一愣。
「澤田綱吉,你到底在想什麼?」
一陣沉默後,六道骸開口,那個嗓音卻一下子就讓他胸口有種堵塞的感覺。
「你根本就不該答應的。我討厭黑手黨,你是黑手黨首領。你根本,就不應該在這裡。」
六道骸像在宣示什麼一樣,既緩慢又堅決地說道,但是身下被他壓制著的彭哥列首領,表情卻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微弱的月光落在那張有著褐色眼睛的臉龐上,給人一種蒼白雕像般的錯覺。
語畢,六道骸耐心地等著,但最後身下這人的回應──是個似乎醞釀很久的超大哈欠。
「哈──啊……」
他微微睜大了眼,看著澤田綱吉揉揉眼睛,順手壓掉被逼出來的眼淚。
「對不起……我真的很累、很想睡……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嗎……?」
抓到他閃神的空檔,澤田綱吉伸手拿開自己架在他脖子旁的手,然後往旁邊移了個空位,拍拍空出來的那個位置。
「還是……你要一起睡?我不介意喔。」
看起來似乎睏到不行的澤田綱吉陷在柔軟的枕頭裡,依然對他扔了個微笑。他維持著手被移開的姿勢呆了幾秒,最後毅然決然地爬起身,下床。
「才不要,跟笨蛋一起睡也會變笨蛋。」
「喂──說誰笨蛋啊……沒禮貌,你才笨蛋……」
不想理他,六道骸打開房門,外頭的米黃燈光讓他一瞬間有點睜不開眼,腳步就頓了一下,然後他聽見背後床上傳來一句微弱但清晰的……
「骸……晚安。」
澤田綱吉躺在床上,那個沐浴在昏黃光線中的背影微微回頭,因為強烈的光影對比,那張鼻子很挺的側臉除了邊緣鑲了一圈光芒外,其餘都是完全打暗的黑,仍然看不清表情。
最後那人沒有回應任何話語,自顧自地離開了,順手輕輕帶上房門,留給他清脆的一聲「喀啦」,滿室漆黑,與一夜靜寂。
「唔……哈──」
澤田綱吉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將螢幕上最後一封信件送出,就把關機中的筆電推到一旁,起身到洗手間刷牙漱口準備就寢。
難得今天午夜之前就將所有事情處理完畢,他舒服地躺進被窩,打算好好地睡一覺。正當即將進入夢鄉、半夢半醒間,他聽見自己身後似乎傳來房門被推開的咿呀聲。門外的暖黃光線湧了進來,他半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見牆上打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光切面,還有一個髮型特異的人影。
……這傢伙要做什麼啊?
應該等一下就走了吧……不管他了繼續睡……
果然,幾秒之後門輕輕地關上了,室內重新陷入黑暗的同時他也放心地閉上眼。
……等等……被窩裡傳來奇怪的騷動。
他維持著平穩的呼吸,但已經睡意全無,鑽進被窩來的那隻手越來越放肆,等到往自己褲頭探去時他終於尷尬到極點地轉身反擊──
「等、住手──骸,你在幹嘛?」
沒料到自己一轉身反而剛好讓偷襲者稱心如意,他的雙手立即被壓制住,六道骸由上而下將他的手腕固定在他頭頂。
「這不是精神很好嗎,為什麼要裝睡。」
啊哈哈哈……精神很好是被你嚇醒的啊。
「那個……有什麼事嗎?我今天真的很累……」
「沒什麼,夜襲而已。」
「嗄?」
「晚上好,我開動了。」
「等、等等等──啊──住手、你幹什麼、啊哈哈哈哈走開──」
六道骸湊進他的脖頸間就是一陣亂咬,與其說痛倒不如說是癢得有點煩人,他一面笑著一面又躲不太開,六道骸鬆開其中一隻手後冷不防地大大拉開他的衣領,本來還像小狗一樣的啃咬瞬間變成凶狠的吸血鬼,往肩窩狠狠吮了一口,害他嘴裡不小心衝出一聲連自己聽了都臉紅的呻吟。
「你──你到底要幹嘛啦!」
用剛被解除箝制的那手使力推開六道骸,但壓在自己身上這人彷彿中邪一樣不停逼近,兩人搏鬥(真的是搏鬥)了一陣子之後,不敢真的使出全力的他又洩氣地敗下陣來,六道骸的臉緩緩湊近,他無法反抗,只好在雙唇即將重疊的瞬間閉上眼睛,偏過頭避開。
他感覺到身上那人動作一滯,然後再度鍥而不捨地靠近,他用力閉著眼睛──彷彿這樣就可以阻止什麼發生一樣──那人的呼吸拂過自己的臉頰,接著一個輕柔、乾燥又低溫的吻就落在自己的嘴角。
那雙唇並不急著離開,只是輕輕地在他嘴角輾壓、摩娑。沒有其他更進一步的動作,這樣幾近親暱的觸碰更讓人不知所措──彷彿在確認同伴氣息的小獸。
等一下……這、這是什麼狀況啊……為什麼好像更難為情了……
就在他覺得自己心跳快要瀕臨爆表時,這個碰觸般的吻終於結束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其他動靜,澤田綱吉終於忍不住緩緩轉頭半睜開眼睛。
房裡的唯一光源是外頭灑進來的月光,六道骸撐在上方俯視著他,臉孔幾乎是隱沒在黑暗中的,但他不曉得為何……直覺地不想看清骸現在的表情。
那不會是他想看到的表情。他被自己腦中的這念頭弄得一愣。
「澤田綱吉,你到底在想什麼?」
一陣沉默後,六道骸開口,那個嗓音卻一下子就讓他胸口有種堵塞的感覺。
「你根本就不該答應的。我討厭黑手黨,你是黑手黨首領。你根本,就不應該在這裡。」
六道骸像在宣示什麼一樣,既緩慢又堅決地說道,但是身下被他壓制著的彭哥列首領,表情卻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微弱的月光落在那張有著褐色眼睛的臉龐上,給人一種蒼白雕像般的錯覺。
語畢,六道骸耐心地等著,但最後身下這人的回應──是個似乎醞釀很久的超大哈欠。
「哈──啊……」
他微微睜大了眼,看著澤田綱吉揉揉眼睛,順手壓掉被逼出來的眼淚。
「對不起……我真的很累、很想睡……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嗎……?」
抓到他閃神的空檔,澤田綱吉伸手拿開自己架在他脖子旁的手,然後往旁邊移了個空位,拍拍空出來的那個位置。
「還是……你要一起睡?我不介意喔。」
看起來似乎睏到不行的澤田綱吉陷在柔軟的枕頭裡,依然對他扔了個微笑。他維持著手被移開的姿勢呆了幾秒,最後毅然決然地爬起身,下床。
「才不要,跟笨蛋一起睡也會變笨蛋。」
「喂──說誰笨蛋啊……沒禮貌,你才笨蛋……」
不想理他,六道骸打開房門,外頭的米黃燈光讓他一瞬間有點睜不開眼,腳步就頓了一下,然後他聽見背後床上傳來一句微弱但清晰的……
「骸……晚安。」
澤田綱吉躺在床上,那個沐浴在昏黃光線中的背影微微回頭,因為強烈的光影對比,那張鼻子很挺的側臉除了邊緣鑲了一圈光芒外,其餘都是完全打暗的黑,仍然看不清表情。
最後那人沒有回應任何話語,自顧自地離開了,順手輕輕帶上房門,留給他清脆的一聲「喀啦」,滿室漆黑,與一夜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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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他又覺得這一切似乎還含有某種他說不清的東西。
這就是對方在他身上造成的一種審美的幻覺。」
※
他知道這樣很不吉利,但今天一大早,他就忍不住在盥洗室的鏡前發出嘆息。
「那傢伙昨天是怎樣……對我有多不滿啊……」
清晨,他早早地起床盥洗──因為今日是「主夫DAY」──但當他脫掉上衣進洗手間準備刷牙洗臉時,卻發現自己左邊肩窩多了一個看起來有點嚇人的紫紅色瘀青──哇、這就是傳說中的草莓嗎──輕輕按了一下,竟然有一點電流通過似的刺痛感。
他努力不去回想昨晚這個瘀青的製造過程,只慶幸還好不是在脖子,不然他鐵定馬上去隔壁房揍人。
義大利男人表達負面情緒的方法都一定要這麼激烈嗎?一邊忿忿想著,他隨手抓了一旁的毛巾把臉擦乾,換上輕便的棉質襯衫和短褲,提著裝了手機錢包的購物袋下樓時,意外地看到那個(差點就要被揍的)人也已經起床了。
「呃……早──安?」
背後一束深藍馬尾的那人原本正背對著他坐在玄關,聞言站起身轉過來與他對視。
微微蹙起眉,他疑惑地走近那個看起來已經「整裝完畢」的人。
「你今天可真早起。」
「因為我要跟你一起出門。」
「呃……我是要去市集喔?」
「對,有什麼問題嗎?」
「不不、我是無所謂……不過今天要去的地方,有點遠喔。」
而且昨天晚上明明看起來就心情很糟,他可不想帶著一顆炸彈出門。
「我要去。」
澤田綱吉有些困擾地搔搔頭,最後仍然無奈地投降。
「好吧、好吧。」他嘆道,盯著眼前的人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看法,「真沒想到……看你穿得這麼正常,好不習慣。」
跟往常不太一樣,除去那有些招搖的髮色,今天的骸身上看不到半點飾品,連耳朵都是光裸的,簡單的T恤跟牛仔褲,倒像是個還在唸書的大學生。
「我可不想被你這麼說。況且我是配合你啊。」
……也不用這樣繞著圈子酸他衣著普通吧。
一時氣結,澤田綱吉翻了個白眼,不想再爭論穿著的問題。
「走吧。」
早晨的空氣好像都會有一些昨夜露水的清新味道,看天色,今天應該會是雨季裡面難得的好天氣,一面走著步伐就輕快起來。
當他們步行約十分鐘到達最近的公車站牌時,他就有點後悔自己帶這顆水果出門了。
「我們要搭公車?為什麼不坐計程車?」
「……大少爺,為了地球的健康,你就不能也盡一點心力嗎?」
「哼……我看是為了你荷包的健康吧,哪來你這麼沒尊嚴的黑手──」
「噓──!」他連忙出手摀住那張眼看就要壞事的嘴,「在外面講話小心一點。」
那雙異色眼睛的主人皺起眉,不滿地瞪著他,但似乎沒有要再說下去的意思,澤田綱吉警戒地瞄了瞄四周,好像也無人注意到他們,他鬆口氣地放下手。
跟他們一起等車的人比平常還要多,公車一會兒就來了,他們排在準備上車的隊伍最末尾,上去後澤田綱吉投了兩人份的硬幣,搜尋了一下卻發現車廂內早已客滿,不僅沒有空座位,連站著都覺得人群密度有點擁擠。
「你可以嗎?要不要跟你換位置?」
六道骸站在比他低一階的位置,因為這個內部落差,讓兩人變成可以差不多平視的高度。他抓著車內的鐵欄杆,卻發現骸手邊沒有什麼可以扶著的倚靠物,於是提出了交換的建議,六道骸卻搖搖頭,逕自站挺身軀。
但是,當公車一啟動行駛,六道骸就因為那有點猛的後座力而腳步踉蹌了一下,他見狀連忙伸手穩住那個人。
「小心一點。」
六道骸重新站穩身子,卻發現澤田綱吉空著的另一隻手還握著自己的手腕,沒有放開。他抬眼,彭哥列首領正看著窗外快速掠過的鄉村風景。
晨間的金黃陽光在那茶褐色的髮間跳躍。
他靜靜地盯著那些細小的光點,又低下頭注視自己被抓著的手腕一會兒,然後將手緩緩往上抽……也握住了澤田綱吉的手。
沒有預期中的反抗。
他再度抬起頭,眼神順著那道從領緣上的鎖骨一路延著脖子拉出來的線條,最後定在那張此時此刻顯得有些過於平靜的半側臉。
「這樣好嗎?會被看到的唷。」
對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又將視線拉回窗外。
「不想被看到的話,用幻術不就好了。」
不是自己單方面牽著而已,那隻手也微微地回握,用著一種確實的力道。
眼前這張一半沐浴在暖陽晨光中的側臉簡直讓人移不開視線。
「澤田綱吉。」他開口輕輕喚道,「可以親你嗎。」
那人明顯地僵了一下。
「不行。」
澤田綱吉盯著公車後照鏡答道。他嘴角開始上揚,收緊手指然後往前傾了些。
「不會被看到的。」
現在彼此的距離已經近到讓他可以看見那人睫毛的反光。澤田綱吉本來似乎打算絕不轉頭,但最後還是忍不住迅速地瞅了自己一眼,然後立刻避開視線。
「……不行。」
那人的嘴角是一個壓抑的弧度,但光方才那一眼,他就確定了──
那雙茶色眼睛裡滿是笑意。
「同時他又覺得這一切似乎還含有某種他說不清的東西。
這就是對方在他身上造成的一種審美的幻覺。」
※
他知道這樣很不吉利,但今天一大早,他就忍不住在盥洗室的鏡前發出嘆息。
「那傢伙昨天是怎樣……對我有多不滿啊……」
清晨,他早早地起床盥洗──因為今日是「主夫DAY」──但當他脫掉上衣進洗手間準備刷牙洗臉時,卻發現自己左邊肩窩多了一個看起來有點嚇人的紫紅色瘀青──哇、這就是傳說中的草莓嗎──輕輕按了一下,竟然有一點電流通過似的刺痛感。
他努力不去回想昨晚這個瘀青的製造過程,只慶幸還好不是在脖子,不然他鐵定馬上去隔壁房揍人。
義大利男人表達負面情緒的方法都一定要這麼激烈嗎?一邊忿忿想著,他隨手抓了一旁的毛巾把臉擦乾,換上輕便的棉質襯衫和短褲,提著裝了手機錢包的購物袋下樓時,意外地看到那個(差點就要被揍的)人也已經起床了。
「呃……早──安?」
背後一束深藍馬尾的那人原本正背對著他坐在玄關,聞言站起身轉過來與他對視。
微微蹙起眉,他疑惑地走近那個看起來已經「整裝完畢」的人。
「你今天可真早起。」
「因為我要跟你一起出門。」
「呃……我是要去市集喔?」
「對,有什麼問題嗎?」
「不不、我是無所謂……不過今天要去的地方,有點遠喔。」
而且昨天晚上明明看起來就心情很糟,他可不想帶著一顆炸彈出門。
「我要去。」
澤田綱吉有些困擾地搔搔頭,最後仍然無奈地投降。
「好吧、好吧。」他嘆道,盯著眼前的人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看法,「真沒想到……看你穿得這麼正常,好不習慣。」
跟往常不太一樣,除去那有些招搖的髮色,今天的骸身上看不到半點飾品,連耳朵都是光裸的,簡單的T恤跟牛仔褲,倒像是個還在唸書的大學生。
「我可不想被你這麼說。況且我是配合你啊。」
……也不用這樣繞著圈子酸他衣著普通吧。
一時氣結,澤田綱吉翻了個白眼,不想再爭論穿著的問題。
「走吧。」
早晨的空氣好像都會有一些昨夜露水的清新味道,看天色,今天應該會是雨季裡面難得的好天氣,一面走著步伐就輕快起來。
當他們步行約十分鐘到達最近的公車站牌時,他就有點後悔自己帶這顆水果出門了。
「我們要搭公車?為什麼不坐計程車?」
「……大少爺,為了地球的健康,你就不能也盡一點心力嗎?」
「哼……我看是為了你荷包的健康吧,哪來你這麼沒尊嚴的黑手──」
「噓──!」他連忙出手摀住那張眼看就要壞事的嘴,「在外面講話小心一點。」
那雙異色眼睛的主人皺起眉,不滿地瞪著他,但似乎沒有要再說下去的意思,澤田綱吉警戒地瞄了瞄四周,好像也無人注意到他們,他鬆口氣地放下手。
跟他們一起等車的人比平常還要多,公車一會兒就來了,他們排在準備上車的隊伍最末尾,上去後澤田綱吉投了兩人份的硬幣,搜尋了一下卻發現車廂內早已客滿,不僅沒有空座位,連站著都覺得人群密度有點擁擠。
「你可以嗎?要不要跟你換位置?」
六道骸站在比他低一階的位置,因為這個內部落差,讓兩人變成可以差不多平視的高度。他抓著車內的鐵欄杆,卻發現骸手邊沒有什麼可以扶著的倚靠物,於是提出了交換的建議,六道骸卻搖搖頭,逕自站挺身軀。
但是,當公車一啟動行駛,六道骸就因為那有點猛的後座力而腳步踉蹌了一下,他見狀連忙伸手穩住那個人。
「小心一點。」
六道骸重新站穩身子,卻發現澤田綱吉空著的另一隻手還握著自己的手腕,沒有放開。他抬眼,彭哥列首領正看著窗外快速掠過的鄉村風景。
晨間的金黃陽光在那茶褐色的髮間跳躍。
他靜靜地盯著那些細小的光點,又低下頭注視自己被抓著的手腕一會兒,然後將手緩緩往上抽……也握住了澤田綱吉的手。
沒有預期中的反抗。
他再度抬起頭,眼神順著那道從領緣上的鎖骨一路延著脖子拉出來的線條,最後定在那張此時此刻顯得有些過於平靜的半側臉。
「這樣好嗎?會被看到的唷。」
對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又將視線拉回窗外。
「不想被看到的話,用幻術不就好了。」
不是自己單方面牽著而已,那隻手也微微地回握,用著一種確實的力道。
眼前這張一半沐浴在暖陽晨光中的側臉簡直讓人移不開視線。
「澤田綱吉。」他開口輕輕喚道,「可以親你嗎。」
那人明顯地僵了一下。
「不行。」
澤田綱吉盯著公車後照鏡答道。他嘴角開始上揚,收緊手指然後往前傾了些。
「不會被看到的。」
現在彼此的距離已經近到讓他可以看見那人睫毛的反光。澤田綱吉本來似乎打算絕不轉頭,但最後還是忍不住迅速地瞅了自己一眼,然後立刻避開視線。
「……不行。」
那人的嘴角是一個壓抑的弧度,但光方才那一眼,他就確定了──
那雙茶色眼睛裡滿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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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們的午餐也是在外頭解決。
澤田綱吉像個死觀光客一樣,拉著他去了一間海港邊(據說是「世界第一超──級好吃!」)的海鮮料理店,食物味道他評價為尚可,但身邊那個不停講話還一直想為他服務(「澤田綱吉!不要用你嘴裡那叉子挾菜給我!」)的傢伙變成了扣分主因。
……這人是吃了興奮劑嗎?
六道骸瞪著身旁不斷發出奇怪笑聲的人,心裡只有這個結論。
他們回到早上搭車的站牌時,已經是午後了。下了公車,提著大包小包走回去時,六道骸遠遠地看見了那棟灰藍的房子,卻突然停下腳步。
「等一下,澤田綱吉。」
走在前面幾步的彭哥列首領疑惑地回頭,正好看見不知為何換上一副警戒模樣的他。
「怎麼了嗎?」
「……有點狀況。」
語畢,他迅速而無聲地催動匣子並改變狀態,一個透明銀框的圓鏡就在他血紅色右眼前浮空出現,鏡片兩邊倏地展開一對鳥類般的半透明羽翼──澤田綱吉見狀立刻折回他身旁,用力抓住他的手試圖阻止。
「等一下、骸!不要勉強用──」
「閉嘴。只是要確認而已。」
透過魔鏡,他凝神搜尋。
幻術有被侵入過的痕跡……但只有在外圍,也沒有打鬥過的跡象……是不小心誤闖嗎?……不,先不要這麼樂觀……
搜尋完畢,似乎沒有立即的危險。他解除了魔鏡,然後就看到身旁澤田綱吉一臉擔心又惱怒地盯著他的表情。
這傢伙……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將心中的猜測先暫時壓下,他重新邁開腳步。
「──骸,你老實說,你在附近設了多少個術點?」
澤田綱吉追上來後果然開始煩人的追問,他不冷不熱地瞥了那雙此時有些咄咄逼人的茶色眸子一眼,淡淡開口。
「至少三層。想知道確切數字,自己去數。」
「你──你明明知道、現在你還不能──」
「澤田綱吉。」他打斷那個有些焦急的口氣,嗓音變得有點冰冷,「要是我真的放任自己什麼都不做,那這個『霧之守護者』就是『無意義』的,而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
身旁的那人步伐又停下了,他不在意地繼續往前走到了門口,往褲子口袋掏找著鑰匙時,身後的腳步聲重新響起,那人再度站到他旁邊。
「我都不知道原來骸是工作狂啊……」
那苦惱的語氣讓他無聲地牽起嘴角微笑起來,接著他便轉動鑰匙開鎖,逕自進了門。
「早報你拿。」
將採買的東西安頓好後,他們便各自占據了沙發的一邊,他讀著昨天尚未看完的小說,澤田綱吉稍後入座,一邊喝著牛奶,一邊慢慢翻閱著早報。
手上的小說是偵探推理類型,情節緊湊,他正讀得入迷,現實中突然出現某些聲響將他拉回神。
一旁的報紙尚攤著,牛奶也還剩半杯,但身邊那人不曉得何時已經離席,而後門正傳來若有若無的說話聲。
他放下書本,起身往後門緩緩走去,距離越來越近時,他就聽清楚是澤田綱吉正在說話──嗓音比平常還要高亢一些,難得帶了點質問感。
「不是、你們應該要先──……」
再來的話語又弱了下去。他繼續靠近。
「……嗯,我知……」
那人正背對著他,隨意地靠在門外,只露出半邊肩膀,還有正拿在耳邊的手機。
「……嗯……下次,請先跟我說一聲……嗯,掰。」
最後幾句,澤田綱吉的口氣明顯帶著妥協的意味,他看著那人放下手機後在門外兀立了一陣子,轉身進門時,正好直接對上他審問的目光。
「你在跟誰說話?」
他先發制人地開口,被緊盯著的那人卻不見一絲心虛神色,表情淡然地舉起手中捏著的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些奇怪的文字。他沒興趣看清。
「獄寺跟山本。這是剛剛夾在早報裡的。他們說那個入侵者是誤闖,已經被他們暗中引開了。」
「那還真是多謝了。」
「別這種口氣。」澤田綱吉皺起眉,語氣卻仍然溫和,「也不要這樣看我,我跟你一樣,剛剛才知道這件事。」
「憑什麼要我相信你。」
澤田綱吉原本想張嘴反駁,但唇瓣無聲地開闔了幾下,就又閉上了,無奈地嘆了口氣。
「算了,這事是我不好,但我剛剛說的都是實話──」
「你沒錯啊,親愛的首領,」他截斷了對方的話語,嘴角扯開一個鄙夷的弧度,「保持警覺是好的,畢竟跟家犬不同,什麼時候會被反咬一口都不知道呢。」
眼前的彭哥列首領聞言,大大挑起眉盯著他,幾秒鐘之後又蹙起眉頭,那幾道深刻的皺紋讓他看了非常不順眼,但對方眼中並沒出現任何預期中的憤怒或厭惡──對於自己幾近羞辱的發言,澤田綱吉的表情只是顯得有些複雜。
接著澤田綱吉將手在胸前交叉,一字一句無比認真地對他開口。
「骸,我從沒這樣想過。你不是,他們也不是。」
他冷冷地與澤田綱吉地對視了幾秒,最後哼了一聲,不再回應,轉身上了樓。
回到房間後,他突然感到有種昏沉而疲憊的不適感從身體深處竄了上來。
用力地把自己甩上床,但下一刻馬上因為這個舉動後悔了──世界天旋地轉彷彿快要連自己的身體一起崩解,他在床上蜷起身子,咬緊牙關只發出了一點低低的痛苦呻吟──然後他就失去了意識。
後來,他們的午餐也是在外頭解決。
澤田綱吉像個死觀光客一樣,拉著他去了一間海港邊(據說是「世界第一超──級好吃!」)的海鮮料理店,食物味道他評價為尚可,但身邊那個不停講話還一直想為他服務(「澤田綱吉!不要用你嘴裡那叉子挾菜給我!」)的傢伙變成了扣分主因。
……這人是吃了興奮劑嗎?
六道骸瞪著身旁不斷發出奇怪笑聲的人,心裡只有這個結論。
他們回到早上搭車的站牌時,已經是午後了。下了公車,提著大包小包走回去時,六道骸遠遠地看見了那棟灰藍的房子,卻突然停下腳步。
「等一下,澤田綱吉。」
走在前面幾步的彭哥列首領疑惑地回頭,正好看見不知為何換上一副警戒模樣的他。
「怎麼了嗎?」
「……有點狀況。」
語畢,他迅速而無聲地催動匣子並改變狀態,一個透明銀框的圓鏡就在他血紅色右眼前浮空出現,鏡片兩邊倏地展開一對鳥類般的半透明羽翼──澤田綱吉見狀立刻折回他身旁,用力抓住他的手試圖阻止。
「等一下、骸!不要勉強用──」
「閉嘴。只是要確認而已。」
透過魔鏡,他凝神搜尋。
幻術有被侵入過的痕跡……但只有在外圍,也沒有打鬥過的跡象……是不小心誤闖嗎?……不,先不要這麼樂觀……
搜尋完畢,似乎沒有立即的危險。他解除了魔鏡,然後就看到身旁澤田綱吉一臉擔心又惱怒地盯著他的表情。
這傢伙……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將心中的猜測先暫時壓下,他重新邁開腳步。
「──骸,你老實說,你在附近設了多少個術點?」
澤田綱吉追上來後果然開始煩人的追問,他不冷不熱地瞥了那雙此時有些咄咄逼人的茶色眸子一眼,淡淡開口。
「至少三層。想知道確切數字,自己去數。」
「你──你明明知道、現在你還不能──」
「澤田綱吉。」他打斷那個有些焦急的口氣,嗓音變得有點冰冷,「要是我真的放任自己什麼都不做,那這個『霧之守護者』就是『無意義』的,而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
身旁的那人步伐又停下了,他不在意地繼續往前走到了門口,往褲子口袋掏找著鑰匙時,身後的腳步聲重新響起,那人再度站到他旁邊。
「我都不知道原來骸是工作狂啊……」
那苦惱的語氣讓他無聲地牽起嘴角微笑起來,接著他便轉動鑰匙開鎖,逕自進了門。
「早報你拿。」
將採買的東西安頓好後,他們便各自占據了沙發的一邊,他讀著昨天尚未看完的小說,澤田綱吉稍後入座,一邊喝著牛奶,一邊慢慢翻閱著早報。
手上的小說是偵探推理類型,情節緊湊,他正讀得入迷,現實中突然出現某些聲響將他拉回神。
一旁的報紙尚攤著,牛奶也還剩半杯,但身邊那人不曉得何時已經離席,而後門正傳來若有若無的說話聲。
他放下書本,起身往後門緩緩走去,距離越來越近時,他就聽清楚是澤田綱吉正在說話──嗓音比平常還要高亢一些,難得帶了點質問感。
「不是、你們應該要先──……」
再來的話語又弱了下去。他繼續靠近。
「……嗯,我知……」
那人正背對著他,隨意地靠在門外,只露出半邊肩膀,還有正拿在耳邊的手機。
「……嗯……下次,請先跟我說一聲……嗯,掰。」
最後幾句,澤田綱吉的口氣明顯帶著妥協的意味,他看著那人放下手機後在門外兀立了一陣子,轉身進門時,正好直接對上他審問的目光。
「你在跟誰說話?」
他先發制人地開口,被緊盯著的那人卻不見一絲心虛神色,表情淡然地舉起手中捏著的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些奇怪的文字。他沒興趣看清。
「獄寺跟山本。這是剛剛夾在早報裡的。他們說那個入侵者是誤闖,已經被他們暗中引開了。」
「那還真是多謝了。」
「別這種口氣。」澤田綱吉皺起眉,語氣卻仍然溫和,「也不要這樣看我,我跟你一樣,剛剛才知道這件事。」
「憑什麼要我相信你。」
澤田綱吉原本想張嘴反駁,但唇瓣無聲地開闔了幾下,就又閉上了,無奈地嘆了口氣。
「算了,這事是我不好,但我剛剛說的都是實話──」
「你沒錯啊,親愛的首領,」他截斷了對方的話語,嘴角扯開一個鄙夷的弧度,「保持警覺是好的,畢竟跟家犬不同,什麼時候會被反咬一口都不知道呢。」
眼前的彭哥列首領聞言,大大挑起眉盯著他,幾秒鐘之後又蹙起眉頭,那幾道深刻的皺紋讓他看了非常不順眼,但對方眼中並沒出現任何預期中的憤怒或厭惡──對於自己幾近羞辱的發言,澤田綱吉的表情只是顯得有些複雜。
接著澤田綱吉將手在胸前交叉,一字一句無比認真地對他開口。
「骸,我從沒這樣想過。你不是,他們也不是。」
他冷冷地與澤田綱吉地對視了幾秒,最後哼了一聲,不再回應,轉身上了樓。
回到房間後,他突然感到有種昏沉而疲憊的不適感從身體深處竄了上來。
用力地把自己甩上床,但下一刻馬上因為這個舉動後悔了──世界天旋地轉彷彿快要連自己的身體一起崩解,他在床上蜷起身子,咬緊牙關只發出了一點低低的痛苦呻吟──然後他就失去了意識。
Page 8
「我們是自己的魔鬼,我們將自己逐出我們的天堂。」
※
那個人絕對有事情瞞著自己。
也許不是什麼大事,但若無關緊要,為何不說?
不爽。他就是不爽。
再度緩緩掀開眼皮時,他覺得渾身黏膩又濕冷。
抬手探了探自己的頸項,摸到的是一片冷汗。
縮在被窩裡呼吸了一陣子後,他掀開被子,慢慢地坐起身,不適感雖然減少了一些,但呼吸間吞吐的空氣仍然頹弱,胸腔裡有種虛弱的空泛感。
望向床頭的時鐘:時間顯示為凌晨一點半……竟然睡了這麼久……
他緩慢地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桌上擺了一個蓋著的餐盤,還有一個裝滿水的玻璃杯。掀開餐盤的蓋子,卻在嗅到食物冷掉的味道時瞬間翻滾起反胃的感覺──迅速而狼狽地將蓋子蓋回去,他扶著桌沿用力地深呼吸了好幾下,努力將想嘔吐的衝動壓下去。
不是食物的問題。澤田綱吉做的菜一向都清淡到幾乎沒有什麼油跟調味料,只是今天身體狀況有點極端才引起的不適。
從抽屜裡摸出了兩三個藥罐,各點了相同數量的藥錠之後配水吞下,整個玻璃杯的水被一飲而盡。他覺得喝了水之後好了許多,口也還有些渴,於是出了房間打算到廚房再倒一杯。
整個室內相當安靜,澤田綱吉的房門緊閉著,看來是已經就寢了。
踩著有點虛浮的腳步,他緩緩下樓,走到一半時他聽到除了夜半的寂靜之外,還有一個頻率有點低的隆隆聲,側耳聽了一陣子,才聽出是烘衣機在運轉的聲音。
該死,那聲音讓他又頭暈起來……
強自穩著腳步到了廚房,盛了滿滿的一杯水,這次慢慢地喝──因為他覺得自己似乎隨時都會吐出來──果不其然,才喝了幾口強烈的反胃感又湧了上來,迅速而有些搖晃地出了廚房,進了浴室後撐著洗手檯沿卻只能乾嘔,兩隻手臂也都微微地在顫抖,從剛剛就一直沒停的冷汗冒得更厲害了。
是因為今天使用了能力的關係嗎……?真令人不悅啊……
使勁抓著洗手檯的邊緣穩住身軀,他垂著頭閉眼默默等待惱人的頭痛和作嘔感過去。
浴室外是盞夜裡一定會留著的小夜燈,剛好照亮了洗手檯跟鏡子的這個位置,破碎的燈光有著同樣虛弱的感覺。揭開眼皮,他默默掃視過自己泛青的指節,還有手背到手臂,像公路般交錯的各種深淺疤痕、縫線痕跡,最後抬起頭,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深色的髮絲包圍著一張慘白的臉,只更顯蒼白。唯一最鮮豔的顏色,是從鏡中那人的血紅左眼緩緩流下的深紅色濃稠血漿,他揚起一邊嘴角,那個跟他有著相同面容的人也對他笑了起來,帶有一點癲狂的歪斜弧度。
復垂下眼皮,他用力地壓住自己的右眼,五根指頭都要陷進眼眶裡了,彷彿下一秒就要不顧一切地將整顆眼球挖出。
什麼是真實的?什麼又是虛假的?
看得見那道暗紅卻摸不到任何液體,很難受卻不覺得痛,比起來更多的是某種彷彿永無止境的空洞。
如果連眼前所見都無以為憑……那還有什麼是可以擺進心裡相信的?
烘衣機的低沉運轉聲也還在他耳膜裡肆虐。
「我們是自己的魔鬼,我們將自己逐出我們的天堂。」
※
那個人絕對有事情瞞著自己。
也許不是什麼大事,但若無關緊要,為何不說?
不爽。他就是不爽。
再度緩緩掀開眼皮時,他覺得渾身黏膩又濕冷。
抬手探了探自己的頸項,摸到的是一片冷汗。
縮在被窩裡呼吸了一陣子後,他掀開被子,慢慢地坐起身,不適感雖然減少了一些,但呼吸間吞吐的空氣仍然頹弱,胸腔裡有種虛弱的空泛感。
望向床頭的時鐘:時間顯示為凌晨一點半……竟然睡了這麼久……
他緩慢地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桌上擺了一個蓋著的餐盤,還有一個裝滿水的玻璃杯。掀開餐盤的蓋子,卻在嗅到食物冷掉的味道時瞬間翻滾起反胃的感覺──迅速而狼狽地將蓋子蓋回去,他扶著桌沿用力地深呼吸了好幾下,努力將想嘔吐的衝動壓下去。
不是食物的問題。澤田綱吉做的菜一向都清淡到幾乎沒有什麼油跟調味料,只是今天身體狀況有點極端才引起的不適。
從抽屜裡摸出了兩三個藥罐,各點了相同數量的藥錠之後配水吞下,整個玻璃杯的水被一飲而盡。他覺得喝了水之後好了許多,口也還有些渴,於是出了房間打算到廚房再倒一杯。
整個室內相當安靜,澤田綱吉的房門緊閉著,看來是已經就寢了。
踩著有點虛浮的腳步,他緩緩下樓,走到一半時他聽到除了夜半的寂靜之外,還有一個頻率有點低的隆隆聲,側耳聽了一陣子,才聽出是烘衣機在運轉的聲音。
該死,那聲音讓他又頭暈起來……
強自穩著腳步到了廚房,盛了滿滿的一杯水,這次慢慢地喝──因為他覺得自己似乎隨時都會吐出來──果不其然,才喝了幾口強烈的反胃感又湧了上來,迅速而有些搖晃地出了廚房,進了浴室後撐著洗手檯沿卻只能乾嘔,兩隻手臂也都微微地在顫抖,從剛剛就一直沒停的冷汗冒得更厲害了。
是因為今天使用了能力的關係嗎……?真令人不悅啊……
使勁抓著洗手檯的邊緣穩住身軀,他垂著頭閉眼默默等待惱人的頭痛和作嘔感過去。
浴室外是盞夜裡一定會留著的小夜燈,剛好照亮了洗手檯跟鏡子的這個位置,破碎的燈光有著同樣虛弱的感覺。揭開眼皮,他默默掃視過自己泛青的指節,還有手背到手臂,像公路般交錯的各種深淺疤痕、縫線痕跡,最後抬起頭,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深色的髮絲包圍著一張慘白的臉,只更顯蒼白。唯一最鮮豔的顏色,是從鏡中那人的血紅左眼緩緩流下的深紅色濃稠血漿,他揚起一邊嘴角,那個跟他有著相同面容的人也對他笑了起來,帶有一點癲狂的歪斜弧度。
復垂下眼皮,他用力地壓住自己的右眼,五根指頭都要陷進眼眶裡了,彷彿下一秒就要不顧一切地將整顆眼球挖出。
什麼是真實的?什麼又是虛假的?
看得見那道暗紅卻摸不到任何液體,很難受卻不覺得痛,比起來更多的是某種彷彿永無止境的空洞。
如果連眼前所見都無以為憑……那還有什麼是可以擺進心裡相信的?
烘衣機的低沉運轉聲也還在他耳膜裡肆虐。
Page 9
隔天,澤田綱吉醒來時大約九點,比平常晚了一些,但骸一向都比他更晚。做好早餐後,他上樓輕手輕腳地打開六道骸的房門,那個人果然還在睡夢當中,他靜靜地看著呼吸有點淺的骸一陣子,然後將早餐的三明治放到桌上,收走了昨晚那盤顯然動都沒動的晚餐。
稍微整理了廚房跟客廳,又看了一下電視新聞,他就回到房間,開始將烘乾的衣服分類並一件件摺好。正弄到一半時,樓下突然傳來門鈴聲,他下樓應門,發現是在小雨中撐著透明傘來訪的庫洛姆。
「BOSS,午安。」女孩率先對他露出笑臉打了招呼。
「快進來吧,下雨還特地跑過來真不好意思……」他一面笑著幫忙接過雨傘放好,一面將女孩迎進門,「其他兩個人沒有一起過來?」
「今天只有我有空,就自己來了。骸大人呢?」
「在樓上,還沒醒。不過應該差不多了,妳可以直接上去叫他。」他走在女孩前方,一邊回頭說著,「等一下如果要弄什麼吃的,都自己來沒關係。我今天工作有點多,就不下來陪你們聊天了。」
「這樣啊……那,這個,給BOSS。」
他回過頭,庫洛姆就將一盒小蛋糕塞進他手裡。
「點心。」
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回到房間後順便帶上了門,聽見女孩敲了敲隔壁的房門後進去的腳步聲,一會兒之後重新傳來門打開的聲音,他聽著那兩個人低聲交談著,然後談話聲就隨著兩人下樓,漸漸淡得聽不見了。
等待筆電開機的同時,他也將衣服整理完了,把屬於骸的那疊拿到隔壁房間放好時,樓下飄來電視節目放送中的聲音,還有那兩人不時傳來的談話聲,不禁令他停下腳步豎起耳朵聆聽,一個輕輕的、一個低低的,斷斷續續卻顯得親暱,有種奇異的安心感。
最終他還是回到房間準備開始今日的工作,但將自己的房門保持著敞開的狀態。
※
「骸大人,要吃蘋果嗎?」
廚房裡遠遠地傳來女孩的詢問,他提高音量回了一聲「好」,一邊看著電視上已經重播過很多次的外國影集,一面不專心地啃著從樓上帶下來的三明治。
不一會兒,庫洛姆便端著兩個盤子、小砧板、水果刀跟幾顆清洗後上頭帶著水珠的蘋果走了出來,在他身旁坐下,慢慢地削起蘋果皮。
「另外那兩隻呢?」他隨口問道。
「他們去辦您交待的事情了,這兩天接到了新情報。」
「是嗎?」那兩個人難得這麼認真……該給點獎勵了。
放下啃沒幾口的三明治,他改而拿起女孩已經削好皮、但尚未切片的半顆蘋果,大口咬下時蘋果在齒間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過,他們有託我過來看看您的身體有沒有好些。」
嘴裡嚼著蘋果,他只「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骸大人……昨天又昏倒了嗎?」
他一僵。
……該死。
「……那傢伙真是多嘴。」
沒有否認,他憤憤地又咬了一大口蘋果,庫洛姆卻停下了手上的刀,抬眼望向他。
「不是的,BOSS什麼都沒有跟我說哦。」
他訝異地睜大眼睛,嘴裡塞滿蘋果瞪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然後女孩哀傷地笑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眼瞼。
「這裡,黑眼圈很明顯。而且,剛才骸大人房間的桌上擺著藥罐。」
語畢,女孩就重新低下頭削起皮,而他好一會兒後才眨眨眼,恢復了咀嚼能力之後繼續咬著蘋果,眼睛沒看著女孩卻也沒在看電視。
「骸大人,」女孩將切半的蘋果放上砧板,細細地開始將蘋果切片,「您要好好照顧自己喔。不然……我們會很擔心的。」
她將切好的蘋果一片片過了鹽水後放進玻璃碗中。
「──BOSS也會很擔心的。」
那一瞬間,正在切水果的女孩身影似乎跟某個人重疊了。
他想起昏過去前,自己是倒在棉被上的,但醒來之後卻是在棉被裡……還有像小精靈一樣在桌上出現的晚餐跟早餐。
沒有回話,他只是拿起了碗中的一片蘋果,細細咀嚼。
※
今日傳送過來的事件特別多。澤田綱吉一件一件回覆,跟幾個幹部做了視訊與手機通話,確認了一下現在正在進行中的任務進度,其中還被夏馬爾跟REBORN打斷了兩次。等到所有事情終於處理完畢告一段落時,他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轉頭卻發現外頭已經一片漆黑,營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為晚間十點。
天啊,竟然這麼晚了……
樓下似乎靜悄一片。他推開椅子起身,經過門邊時發現上頭貼著一張便利貼紙條。
BOSS好認真,庫洛姆先走了
蛋糕要記得吃唷:)
讀完那兩行有些俏皮的筆跡,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樓下一片漆黑,他走下樓梯,正暗自猜測著六道骸是不是也出門了時,客廳中透出的一點微弱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
未開燈的客廳同樣黑漆漆一片,電視仍然開啟著,但聲音被轉得很弱,看畫面應該是某部歌舞電影,隨著劇情行進、鏡頭切換,忽強忽弱的螢幕光線不斷在整個空間的牆上、傢俱、以及任何物體上跳動閃爍,散發著詭譎的氛圍。
而沙發上有個沉睡中的身影正靜靜地躺著。
澤田綱吉垂下肩膀,無奈地嘆了口氣走近沙發,那人蜷縮著身子側躺在其上,披散的髮絲有幾綹差點就垂碰到地板,頭頂不規則地散落著幾疊尚未看完的書籍,電視閃動的螢白光線映在那張蒼白的臉上,那種更加慘淡的膚色近乎有些觸目驚心了。
將那人腦袋旁的書本移到桌上,他取代了那疊書籍的位置坐到六道骸旁邊,伸手輕輕地搖了搖那人的肩頭。
「骸,起來……你這樣會感冒。」
對方沒有任何動靜。
他微微皺起眉,湊近了那張閉著眼睛的睡臉察看。那個色素黯淡的眼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睫毛也不時輕微顫動,顯然眼皮底下正滾動著不安穩的夢境。
抿起唇,他加重了力道又搖搖那人。
「骸……起床,要睡回房間……」
最後那個「睡」字還沒出口,眼前的人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眉心糾結,彷彿正被什麼可怕的怪物追趕著,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搖幾下,原本躺著的六道骸像是驚醒般地整個人彈了一下,突然睜眼半撐起身體看向他。
他嚇了一跳,原本以為骸是故意想作弄他,但在目光一接觸的瞬間,他就曉得這人根本還沒醒,那雙平常總是狡黠的異色眼睛,在現下的昏暗光線中看來無神而失焦,只餘那隻右眼仍然隱約閃爍著不自然的血色微光。
他們兩人就這樣彼此默默對視(老實說他也不知骸是否真的在看他)幾秒,接著──
六道骸整個人往他懷裡靠了進來,伸出雙手摟上他的腰際,他仍呆愣著尚不知如何反應,那雙手臂就收緊了,骸的臉頰襯著頰邊的髮絲貼上他的胸膛,無意識地磨蹭了幾下,然後就像是找到了全世界最舒服的位置般深吸了口氣,從鼻間嘆了出來,再度闔上眼皮。
他半靠著沙發椅背,好一陣子後才眨眨眼睛,忽然不敢做任何除了呼吸以外的動作。胸膛上一陣陣透進他衣服裡的氣息相當溫暖,節奏和緩均勻,壓在身上的重量跟被摟住的力道同樣確實,他卻覺得自己只要一動就會破壞一切。
電視裡那部喜劇風格的歌舞片仍然放映著,裡頭的演員們牽起手來開始了歡欣無比的結尾大合唱。
他卻伸手緩緩地摀住眼睛,無聲地、難以自制地哭了起來。
隔天,澤田綱吉醒來時大約九點,比平常晚了一些,但骸一向都比他更晚。做好早餐後,他上樓輕手輕腳地打開六道骸的房門,那個人果然還在睡夢當中,他靜靜地看著呼吸有點淺的骸一陣子,然後將早餐的三明治放到桌上,收走了昨晚那盤顯然動都沒動的晚餐。
稍微整理了廚房跟客廳,又看了一下電視新聞,他就回到房間,開始將烘乾的衣服分類並一件件摺好。正弄到一半時,樓下突然傳來門鈴聲,他下樓應門,發現是在小雨中撐著透明傘來訪的庫洛姆。
「BOSS,午安。」女孩率先對他露出笑臉打了招呼。
「快進來吧,下雨還特地跑過來真不好意思……」他一面笑著幫忙接過雨傘放好,一面將女孩迎進門,「其他兩個人沒有一起過來?」
「今天只有我有空,就自己來了。骸大人呢?」
「在樓上,還沒醒。不過應該差不多了,妳可以直接上去叫他。」他走在女孩前方,一邊回頭說著,「等一下如果要弄什麼吃的,都自己來沒關係。我今天工作有點多,就不下來陪你們聊天了。」
「這樣啊……那,這個,給BOSS。」
他回過頭,庫洛姆就將一盒小蛋糕塞進他手裡。
「點心。」
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回到房間後順便帶上了門,聽見女孩敲了敲隔壁的房門後進去的腳步聲,一會兒之後重新傳來門打開的聲音,他聽著那兩個人低聲交談著,然後談話聲就隨著兩人下樓,漸漸淡得聽不見了。
等待筆電開機的同時,他也將衣服整理完了,把屬於骸的那疊拿到隔壁房間放好時,樓下飄來電視節目放送中的聲音,還有那兩人不時傳來的談話聲,不禁令他停下腳步豎起耳朵聆聽,一個輕輕的、一個低低的,斷斷續續卻顯得親暱,有種奇異的安心感。
最終他還是回到房間準備開始今日的工作,但將自己的房門保持著敞開的狀態。
※
「骸大人,要吃蘋果嗎?」
廚房裡遠遠地傳來女孩的詢問,他提高音量回了一聲「好」,一邊看著電視上已經重播過很多次的外國影集,一面不專心地啃著從樓上帶下來的三明治。
不一會兒,庫洛姆便端著兩個盤子、小砧板、水果刀跟幾顆清洗後上頭帶著水珠的蘋果走了出來,在他身旁坐下,慢慢地削起蘋果皮。
「另外那兩隻呢?」他隨口問道。
「他們去辦您交待的事情了,這兩天接到了新情報。」
「是嗎?」那兩個人難得這麼認真……該給點獎勵了。
放下啃沒幾口的三明治,他改而拿起女孩已經削好皮、但尚未切片的半顆蘋果,大口咬下時蘋果在齒間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過,他們有託我過來看看您的身體有沒有好些。」
嘴裡嚼著蘋果,他只「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骸大人……昨天又昏倒了嗎?」
他一僵。
……該死。
「……那傢伙真是多嘴。」
沒有否認,他憤憤地又咬了一大口蘋果,庫洛姆卻停下了手上的刀,抬眼望向他。
「不是的,BOSS什麼都沒有跟我說哦。」
他訝異地睜大眼睛,嘴裡塞滿蘋果瞪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然後女孩哀傷地笑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眼瞼。
「這裡,黑眼圈很明顯。而且,剛才骸大人房間的桌上擺著藥罐。」
語畢,女孩就重新低下頭削起皮,而他好一會兒後才眨眨眼,恢復了咀嚼能力之後繼續咬著蘋果,眼睛沒看著女孩卻也沒在看電視。
「骸大人,」女孩將切半的蘋果放上砧板,細細地開始將蘋果切片,「您要好好照顧自己喔。不然……我們會很擔心的。」
她將切好的蘋果一片片過了鹽水後放進玻璃碗中。
「──BOSS也會很擔心的。」
那一瞬間,正在切水果的女孩身影似乎跟某個人重疊了。
他想起昏過去前,自己是倒在棉被上的,但醒來之後卻是在棉被裡……還有像小精靈一樣在桌上出現的晚餐跟早餐。
沒有回話,他只是拿起了碗中的一片蘋果,細細咀嚼。
※
今日傳送過來的事件特別多。澤田綱吉一件一件回覆,跟幾個幹部做了視訊與手機通話,確認了一下現在正在進行中的任務進度,其中還被夏馬爾跟REBORN打斷了兩次。等到所有事情終於處理完畢告一段落時,他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轉頭卻發現外頭已經一片漆黑,營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為晚間十點。
天啊,竟然這麼晚了……
樓下似乎靜悄一片。他推開椅子起身,經過門邊時發現上頭貼著一張便利貼紙條。
BOSS好認真,庫洛姆先走了
蛋糕要記得吃唷:)
讀完那兩行有些俏皮的筆跡,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樓下一片漆黑,他走下樓梯,正暗自猜測著六道骸是不是也出門了時,客廳中透出的一點微弱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
未開燈的客廳同樣黑漆漆一片,電視仍然開啟著,但聲音被轉得很弱,看畫面應該是某部歌舞電影,隨著劇情行進、鏡頭切換,忽強忽弱的螢幕光線不斷在整個空間的牆上、傢俱、以及任何物體上跳動閃爍,散發著詭譎的氛圍。
而沙發上有個沉睡中的身影正靜靜地躺著。
澤田綱吉垂下肩膀,無奈地嘆了口氣走近沙發,那人蜷縮著身子側躺在其上,披散的髮絲有幾綹差點就垂碰到地板,頭頂不規則地散落著幾疊尚未看完的書籍,電視閃動的螢白光線映在那張蒼白的臉上,那種更加慘淡的膚色近乎有些觸目驚心了。
將那人腦袋旁的書本移到桌上,他取代了那疊書籍的位置坐到六道骸旁邊,伸手輕輕地搖了搖那人的肩頭。
「骸,起來……你這樣會感冒。」
對方沒有任何動靜。
他微微皺起眉,湊近了那張閉著眼睛的睡臉察看。那個色素黯淡的眼瞼下有著淡淡的陰影,睫毛也不時輕微顫動,顯然眼皮底下正滾動著不安穩的夢境。
抿起唇,他加重了力道又搖搖那人。
「骸……起床,要睡回房間……」
最後那個「睡」字還沒出口,眼前的人呼吸突然急促起來,眉心糾結,彷彿正被什麼可怕的怪物追趕著,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搖幾下,原本躺著的六道骸像是驚醒般地整個人彈了一下,突然睜眼半撐起身體看向他。
他嚇了一跳,原本以為骸是故意想作弄他,但在目光一接觸的瞬間,他就曉得這人根本還沒醒,那雙平常總是狡黠的異色眼睛,在現下的昏暗光線中看來無神而失焦,只餘那隻右眼仍然隱約閃爍著不自然的血色微光。
他們兩人就這樣彼此默默對視(老實說他也不知骸是否真的在看他)幾秒,接著──
六道骸整個人往他懷裡靠了進來,伸出雙手摟上他的腰際,他仍呆愣著尚不知如何反應,那雙手臂就收緊了,骸的臉頰襯著頰邊的髮絲貼上他的胸膛,無意識地磨蹭了幾下,然後就像是找到了全世界最舒服的位置般深吸了口氣,從鼻間嘆了出來,再度闔上眼皮。
他半靠著沙發椅背,好一陣子後才眨眨眼睛,忽然不敢做任何除了呼吸以外的動作。胸膛上一陣陣透進他衣服裡的氣息相當溫暖,節奏和緩均勻,壓在身上的重量跟被摟住的力道同樣確實,他卻覺得自己只要一動就會破壞一切。
電視裡那部喜劇風格的歌舞片仍然放映著,裡頭的演員們牽起手來開始了歡欣無比的結尾大合唱。
他卻伸手緩緩地摀住眼睛,無聲地、難以自制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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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小鬼連幸福都害怕。
碰到棉花都會受傷。」
※
這確實是他慎重考慮過後的決定。
「現在確定出現症狀的是輕微PTSD*……從過去背景來看,成因可能來自於兩個不同的時期……另外也許會有Cloustrophobia*、Agoraphobia*出現的機率……多重焦慮症……最後,也要小心可能潛藏的ASPD*。」
Dr. 夏馬爾煩躁地翻著手邊的一疊病例,每拿起一個便唸出一個病症,最後他將所有資料往桌上重重一放,靠上椅背望向隔著大桌與他對坐的彭哥列首領。
「呃……那個,可以解釋得再……淺顯易懂一點嗎?」澤田綱吉朝他露出一個討好的傻笑。
他卻差點把手中還在燃燒的煙頭扔到那傢伙臉上。
「──就是說精神狀況很複雜不穩定啦!你到底有沒有概念啊!」
挨罵的那人縮了縮脖子,還是忍不住嘴裡嘟囔著,「一開始這樣講不就好了……」
「什──麼──?」他拉高了音調質問。
「沒,沒事。」
他瞪著眼前顯然過於神色自若的澤田綱吉,取下叼著的煙長長地呼了口氣。
「就算如此,你還是願意接受嗎?」
「……你問反了吧醫生。」澤田綱吉輕輕皺了下眉,換了個輕鬆一點的坐姿,「說實在的,我比較訝異你跟REBORN竟然會答應讓我去。」
還蠻有自知之明的嘛。蓄著鬍渣的不良醫生扯開嘴角冷笑了一聲,重新將煙咬回嘴上,雙手十指在腹部交叉,以一種重新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澤田綱吉,但沒讓彭哥列首領看見桌下正有一搭沒一搭敲打著另一指的拇指。
有時候,也存在著任何藥物或手術都無法治癒的疾病。
「嘛──撇開精神狀況不談,」夏馬爾明快地轉開話題,隨手抽出另一疊病歷,「光是他現在的身體狀態就無法令人放心。運動神經跟肌肉復原還是其次,營養失調是目前最大的問題,所以──你得好好地補習一下,由我跟碧洋琪擔任你的學科、術科講師。」
※
原本那時與復仇者的交涉已經到了尾聲,但卻──也許他該說是毫不意外──總是會有些人為誤差之下產生的變故。
「什麼!妳再說一次?……好、好、所以你們都沒事吧?……好,我立刻過去。」
澤田綱吉一面草草套上西裝外套,一面手忙腳亂地跟手機另一端的人對話,慌亂之中音調不小心就比平常高了好幾度。語畢他迅速地切斷了通話,將手套塞進外套內袋,手機塞口袋,略顯粗魯地打開門跨開大步出發。
復仇者早上發來消息,說監獄系統被人入侵,有些犯人的出獄日期被竄改調換了,六道骸已經離開監獄,接著澤田綱吉不論怎麼撥黑曜那些人的手機都是處於無法通話狀態,他正擔心到以為是消息走漏、那幾個人搞不好已經遭遇不測時──他的另一支私人手機響了,來電顯示為無號碼。
他做好了聽筒另一端可能是綁架犯的心理準備,但接起來卻是──
「BOSS,午安,您在忙嗎?」
「──庫洛姆!怎麼不用妳的手機打給我?!」他至少打了三百通電話欸!
「嗯?我用公共電話。」女孩的嗓音聽來理所當然。
「為、為什麼要用公共電話──」莫非真的是被綁架──
「BOSS,怎麼了?您在緊張什麼?」話筒彼端,女孩顯得有些困惑。
「我、我以為你們被──」
「我們?我們在醫院呀。」
「醫醫、醫院?!」
天啊,他覺得自己再講下去就要被嚇到心臟病發時,女孩終於切入正題。
「是的,如果BOSS有空的話,可不可以過來一下呢?」
事情真相就是,六道骸心血來潮「決定」今天出獄,於是就私下對復仇者的內部動了點手腳,加上他的夥伴們從外部支援,便輕而易舉地出來了。
明明談好的時間是明天啊!連這麼一天都等不了嗎混帳!
什麼事情都照他那一套來的話早就天下大亂啦!
一肚子火的澤田綱吉站在庫洛姆給的病房號碼前時,還是沒敢發作,先深呼吸了幾下才推開那扇白色房門。
他希望,如果可以的話,骸的後續療養能由彭哥列這邊提供幫助。不是他要自誇,他下最多工夫的就是家族裡的醫療資源了,但這提議立刻遭到了城島犬的強烈反對,雖然柿本千種沒有表示意見,但他將決定權丟回給六道骸──其實也跟反對差不多了。
澤田綱吉本來就不抱什麼期待,反正一向都是他一廂情願,這次能夠脫出水牢,也是骸的情報跟手段幫助最大,彭哥列可以說只是從旁協助而已。
但是,那個人竟然答應了。
雖然那句話從那人嘴裡講出來顯得很曖昧,但他確實是答應了。
跟六道骸談事情從來都要講條件:地點、護衛及防護措施皆由他指定,彭哥列只需要提供首領一位即可──聽起來有夠亂七八糟──但自己竟也鬼迷心竅似地答應了。
也許是那個人當初點頭點得太過爽快,讓他有種不敢快敲定的話、搞不好又要變卦的預感,於是難得地獨排眾議,契約、呃不──協議完成。
「給我聽好了,蠢綱,要是你以為跟六道骸同居──」
「REBORN!」
「吵死了!叫那麼大聲做什麼!」正要訓話的家庭教師受不了地摀住一邊耳朵,另一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掏出槍來,槍口不偏不倚就抵在他的太陽穴──他只能噤聲。
「不管怎麼看,這都是『事實』。但你如果以為之後可以偷懶的話,就大錯特錯了,無論你用什麼方法,只要家族事務有任何耽擱,你就準備吃子彈吧。」
「……這你放心,好歹我知道我是要去當看護的。」
話是這樣說,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的任務其實是監視成分居多。
監視骸。哈……多麼荒謬啊。明明都是同個家族裡的人,是Family啊。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照護特訓、食品營養(主講:夏馬爾)與料理實作(主講:碧洋琪,他要說,若是碧洋琪別再搞那些奇奇怪怪的有毒料理,好好做菜的話,全天下的男人都會想娶她為妻),雖然澤田綱吉會做的菜還是少得可憐,但是至少大部分食物的營養成分都記了個七八分,勉強從這臨時補習班平安畢業了,接著就進入了「實習」的日子。
※
跟骸回來時遇到入侵者那天,他看到骸那副警戒的模樣,心中就閃過某種隱約的預感。
回到家,打開早報後,他就見到那張夾在報紙間的小字條,上面寫了自己熟悉的符號──G文字。自己的預感成真了,他默默起身走到後門外面,掏出手機按下了某個號碼。
話筒內等待的鈴聲響了一會兒,接著就被接起來了。
「──喂?」彼端傳來的,是獄寺隼人有些僵硬的嗓音。
這是只有彭哥列嵐之守護者在進行任務時才會開啟的秘密手機。
「獄寺。」
他開口喚了他的名字,然後獄寺隼人沉默了。
「剛剛進來的人是你吧。你現在在哪裡?」
他繼續問道,耐心地等著聽筒那端傳來聲音。
大約五秒之後,獄寺隼人終於再度開口,「……剛才的入侵者應該只是誤闖,但是我推測有可能是聽到風聲才過來的,所以就先把他引開了。」
「你沒事吧?有受傷嗎?」
「……沒有,謝謝十代首領。」
「為什麼你還要叫我首領呢?」他聲音哀傷地輕了起來,沒有被事先告知令他覺得心情複雜,「明明違反了我的請求,擅自執行『任務』了不是嗎?」
是無法信任他?還是無法信任……六道骸呢?
「……十代首領,對不起,請您諒解。」
他有些煩躁地提高了音調,「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想知道──」
「首領,」獄寺隼人打斷他的話,語氣中有種絕不妥協的氣勢,「我不管那傢伙對彭哥列的要求是什麼,也不管您要怎麼維護他,這是我獨斷做的決定,跟您沒有任何關係──您如果覺得難交代的話大可以對那傢伙這樣說──反正,我今後也會這樣執行下去,隨便您要處罰還是怎麼樣都可以──」
「獄寺!」他出聲想要制止聽起來已經快要爆炸的獄寺隼人,卻聽見那端傳來跟自己的呼喚重疊在一起的另一個嗓音。
「──獄寺!獄寺,手機給我。」
「幹什麼棒球笨蛋,走開──喂!不要──」
接著是一陣不算小的碰撞拉扯聲,他不禁將聽筒拿遠了些,等到聲響小一點之後才重新貼回耳朵旁,手機主導權顯然已經換人了。
「喂──抱歉,阿綱,聽得到嗎?」
「嗯。竟然連你也在啊,山本。」
「阿綱,這件事不是獄寺一個人的決定,」他聽著山本熟悉的爽朗聲音比平常低了一點,旁邊似乎還有獄寺哇哇叫著想要搶回手機的怒吼,「我也有參與,而且我的看法跟獄寺一樣,我也不會讓步。」
怎麼一個一個都打這種強硬牌,他並不是這個意思啊。
「不是、你們應該要先──」
不耐且焦急地抓亂頭髮,他正欲澄清自己的立場,山本就再度開口,那個比平常還要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像是寺廟的大鐘一樣撞得他喉哽語塞。
「阿綱,我知道你想保護他,可是,你要記得……」
※
「……對,下午的事情……剛剛有檢查過了,跟之前的狀況一樣,不過我覺得這次比較沒那麼劇烈……嗯……好,一瓶應該就夠了吧?他醒過來大概也不想看到身上插著東西……好,我知道了,謝謝,有狀況我會再連絡。」
澤田綱吉放下手機,定定地凝視著床上正在昏睡的那人。
下午與骸有過不愉快的對話之後,他的心裡就一直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躡手躡腳地上樓想查看一下情況,就看到平常總是關著的那間房正門戶大開,而六道骸正倒在棉被上,縮著身體,凌亂的髮絲被冷汗浸得濕了,全貼在臉頰脖頸上。
見到此景,他的反應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冷靜。先是檢查了骸的呼吸、脈搏跟瞳孔,確認大概是昏過去了,但生命跡象還算穩定,接著取來熱水跟毛巾,替骸擦乾冷汗,要把對方抱起放回被窩裡時卻被自己嚇了一跳,骸太輕了,而他出力過大,差點沒把人掀過去。
一連串動作,沒用上多少力氣,但他卻覺得異常疲累,胸口堵得慌。
六道骸第一次昏倒,是在他們剛搬進來沒幾天的時候。原本以為骸只是睡得晚一點,誰知他進房叫人的時候發現對方臉色煞白而且怎麼樣都叫不醒,他嚇壞了,立刻打電話叫人緊急送醫。之後檢查出是疲勞過度引起的失調,沒有立即危險,但六道骸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時,簡直要氣壞了,別說是繼續療養,他差點兒就被自己的霧守給炒魷魚。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能繼續跟骸住在這兒根本是奇蹟。
「澤田綱吉,你聽好了,」那時醒來一段時間的六道骸靠在病床上,嗓音因為昏迷的關係而有些虛浮,口氣卻是壓力十足,「不會、也不要,再有第二次了。做得到嗎?」
他真的想哭,想要跟對方說我怎麼敢拿你的命開玩笑,但他最終什麼都沒做,只硬著頭皮說,我知道了。
在那之後,骸沒再昏倒過,但偶爾卻會暈眩或者全身痛到幾乎神智不清、無法行走的地步,他某部分的超直感也被鍛鍊得敏銳起來,能夠察覺骸細微的異常。他學會幫骸量血壓,注射,打點滴,或者按摩,每當這種時候,骸總是乖乖地任他擺布,那雙渙散而隱忍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自己,他都被看得難受起來。
窗外又下雨了。室內很安靜,所以雨聲特別清晰。他按在那隻佈滿疤痕的蒼白手臂上,將針管輕輕抽出,接著熟練地固定好吊瓶。他知道骸大概不會這麼快醒,等待點滴打完的時間,他就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
六道骸的折磨絕大部分是來自於那隻裝著毒血般的右眼。
他很清楚這個事實,卻對此無能為力。不希望骸動用能力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但那個人做事一向都是我行我素……好吧,也許可以說親力親為──但他並不希望如此。
後來,凌晨,那個不穩的腳步聲下樓時,他其實是醒著的。
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一直有種焦躁感,睡不著索性就起來先把明日該洗該烘的衣服弄好,坐在隆隆運轉的烘衣機旁邊翻著食譜時,他就聽見了六道骸下樓的聲音。
但是,當他聞聲走出去之後──卻對自己看到的景象感到某種前所未有的怯意。
那個人站在黑暗的浴室內,撐著洗手檯一邊顫抖,卻仍然固執又驕傲地想挺直身軀的模樣──看起來竟是那麼無助。
他卻退縮了。
最終,他只是睜大眼睛看著那個人的背影,然後一步步地往後退,緩緩回到了烘衣機旁坐下,直到那個聽起來都覺得虛弱的腳步聲再度上樓回房,他都不敢再走出去。
是的,「不敢」。他承認他怕得要死。
不是害怕可能技能爆走的骸,而是害怕看見那人脆弱的樣子,更正確地說──
他對於「那人被自己看見脆弱一面之後的反應」感到無比懼怕。
明明,都走到這裡了,不是嗎。
但他就是很害怕。連跨出這幾步的距離都害怕。
今日庫洛姆來訪,多少有化解一點屋子裡面瀰漫的沉重氣氛。
他喜歡那兩個人散發出來的安適氛圍……甚至有點羨慕。
無聲地壓著眼睛默默流淚,他已經哭到全身都在微微發抖,卻還是拼死命地抿緊唇摀住嘴不讓任何嗚咽洩漏出去,另一手輕輕放在摟著自己的那人背上,彷彿在提醒著自己,絕不能打斷那個背脊隨之均勻起伏的呼吸。
「唔嗚……嗚……」不行、不能哭出聲音……會吵醒他……
他沒想到骸會這樣抱著他。
像是某種最原始的依靠,最純粹的索求,好像什麼都不用再擔心了一樣。
他頭一次在這個人身上感受到自己是「被相信」的。在此之前他們彼此幾乎是同等的不安定,時時刻刻都處在某種存在已久的風暴當中。
那個人雖然總是埋怨菜單,但還是乖乖吃了一個禮拜才忍無可忍換手掌廚;聽見自己對他說「歡迎回來」就把眼睛睜到大得彷彿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這句話;沒搭過大眾交通工具,上了公車就忍不住一直東張西望像是頭一次出遠門的小孩,但是一意識到可能有危險,也能就著T恤牛仔褲的普通裝扮直接變身為有著強大幻術的霧之守護者。
這個人就像霧一樣,這麼多面貌,但是最真實的,卻是那個脆弱的背影。
一直以來,那個人都是獨自站在那樣寂靜的黑暗之中,默默顫抖著等待痛苦過去嗎?
那樣的背影,光是看著就疼痛不已。
山本最後對他說的話不停地在他的腦海盤旋,一次又一次,幕鼓晨鐘般敲得他淚腺完全崩解,不停湧出的眼淚卻仍然掉得無聲無息。
「阿綱,我知道你想保護他,可是,你要記得──我們也想保護你。」
我想保護你們。我也想保護他。
我們。你們。他。
他以為自己能夠做到公平,卻沒想到稱呼本身就洩漏了他的想法。
看到那個人再度穿著一身蒼白病服時,他想,可以的話真的不想再看到第三次了。所以,當那人滿眼痛苦卻仍然安靜地注視著自己時,他想,這麼痛的話別忍了,乾脆昏過去會不會好受一點?我知道你撐得住,所以放心吧,我不會再把你送進白色房間的。
然而,這些時刻,還有昨天下午陪著那人打點滴的時候,以及抱著對方的此時此刻,他,幾乎是無時無刻,都在想著。
黑手黨在六道骸身上造成的傷,會不會一輩子都好不了了?
而自己現在所做的,真的,是在保護他嗎?
有沒有可能,只是另一種折磨呢。
「膽小鬼連幸福都害怕。
碰到棉花都會受傷。」
※
這確實是他慎重考慮過後的決定。
「現在確定出現症狀的是輕微PTSD*……從過去背景來看,成因可能來自於兩個不同的時期……另外也許會有Cloustrophobia*、Agoraphobia*出現的機率……多重焦慮症……最後,也要小心可能潛藏的ASPD*。」
Dr. 夏馬爾煩躁地翻著手邊的一疊病例,每拿起一個便唸出一個病症,最後他將所有資料往桌上重重一放,靠上椅背望向隔著大桌與他對坐的彭哥列首領。
「呃……那個,可以解釋得再……淺顯易懂一點嗎?」澤田綱吉朝他露出一個討好的傻笑。
他卻差點把手中還在燃燒的煙頭扔到那傢伙臉上。
「──就是說精神狀況很複雜不穩定啦!你到底有沒有概念啊!」
挨罵的那人縮了縮脖子,還是忍不住嘴裡嘟囔著,「一開始這樣講不就好了……」
「什──麼──?」他拉高了音調質問。
「沒,沒事。」
他瞪著眼前顯然過於神色自若的澤田綱吉,取下叼著的煙長長地呼了口氣。
「就算如此,你還是願意接受嗎?」
「……你問反了吧醫生。」澤田綱吉輕輕皺了下眉,換了個輕鬆一點的坐姿,「說實在的,我比較訝異你跟REBORN竟然會答應讓我去。」
還蠻有自知之明的嘛。蓄著鬍渣的不良醫生扯開嘴角冷笑了一聲,重新將煙咬回嘴上,雙手十指在腹部交叉,以一種重新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澤田綱吉,但沒讓彭哥列首領看見桌下正有一搭沒一搭敲打著另一指的拇指。
有時候,也存在著任何藥物或手術都無法治癒的疾病。
「嘛──撇開精神狀況不談,」夏馬爾明快地轉開話題,隨手抽出另一疊病歷,「光是他現在的身體狀態就無法令人放心。運動神經跟肌肉復原還是其次,營養失調是目前最大的問題,所以──你得好好地補習一下,由我跟碧洋琪擔任你的學科、術科講師。」
※
原本那時與復仇者的交涉已經到了尾聲,但卻──也許他該說是毫不意外──總是會有些人為誤差之下產生的變故。
「什麼!妳再說一次?……好、好、所以你們都沒事吧?……好,我立刻過去。」
澤田綱吉一面草草套上西裝外套,一面手忙腳亂地跟手機另一端的人對話,慌亂之中音調不小心就比平常高了好幾度。語畢他迅速地切斷了通話,將手套塞進外套內袋,手機塞口袋,略顯粗魯地打開門跨開大步出發。
復仇者早上發來消息,說監獄系統被人入侵,有些犯人的出獄日期被竄改調換了,六道骸已經離開監獄,接著澤田綱吉不論怎麼撥黑曜那些人的手機都是處於無法通話狀態,他正擔心到以為是消息走漏、那幾個人搞不好已經遭遇不測時──他的另一支私人手機響了,來電顯示為無號碼。
他做好了聽筒另一端可能是綁架犯的心理準備,但接起來卻是──
「BOSS,午安,您在忙嗎?」
「──庫洛姆!怎麼不用妳的手機打給我?!」他至少打了三百通電話欸!
「嗯?我用公共電話。」女孩的嗓音聽來理所當然。
「為、為什麼要用公共電話──」莫非真的是被綁架──
「BOSS,怎麼了?您在緊張什麼?」話筒彼端,女孩顯得有些困惑。
「我、我以為你們被──」
「我們?我們在醫院呀。」
「醫醫、醫院?!」
天啊,他覺得自己再講下去就要被嚇到心臟病發時,女孩終於切入正題。
「是的,如果BOSS有空的話,可不可以過來一下呢?」
事情真相就是,六道骸心血來潮「決定」今天出獄,於是就私下對復仇者的內部動了點手腳,加上他的夥伴們從外部支援,便輕而易舉地出來了。
明明談好的時間是明天啊!連這麼一天都等不了嗎混帳!
什麼事情都照他那一套來的話早就天下大亂啦!
一肚子火的澤田綱吉站在庫洛姆給的病房號碼前時,還是沒敢發作,先深呼吸了幾下才推開那扇白色房門。
他希望,如果可以的話,骸的後續療養能由彭哥列這邊提供幫助。不是他要自誇,他下最多工夫的就是家族裡的醫療資源了,但這提議立刻遭到了城島犬的強烈反對,雖然柿本千種沒有表示意見,但他將決定權丟回給六道骸──其實也跟反對差不多了。
澤田綱吉本來就不抱什麼期待,反正一向都是他一廂情願,這次能夠脫出水牢,也是骸的情報跟手段幫助最大,彭哥列可以說只是從旁協助而已。
但是,那個人竟然答應了。
雖然那句話從那人嘴裡講出來顯得很曖昧,但他確實是答應了。
跟六道骸談事情從來都要講條件:地點、護衛及防護措施皆由他指定,彭哥列只需要提供首領一位即可──聽起來有夠亂七八糟──但自己竟也鬼迷心竅似地答應了。
也許是那個人當初點頭點得太過爽快,讓他有種不敢快敲定的話、搞不好又要變卦的預感,於是難得地獨排眾議,契約、呃不──協議完成。
「給我聽好了,蠢綱,要是你以為跟六道骸同居──」
「REBORN!」
「吵死了!叫那麼大聲做什麼!」正要訓話的家庭教師受不了地摀住一邊耳朵,另一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掏出槍來,槍口不偏不倚就抵在他的太陽穴──他只能噤聲。
「不管怎麼看,這都是『事實』。但你如果以為之後可以偷懶的話,就大錯特錯了,無論你用什麼方法,只要家族事務有任何耽擱,你就準備吃子彈吧。」
「……這你放心,好歹我知道我是要去當看護的。」
話是這樣說,但他心知肚明自己的任務其實是監視成分居多。
監視骸。哈……多麼荒謬啊。明明都是同個家族裡的人,是Family啊。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照護特訓、食品營養(主講:夏馬爾)與料理實作(主講:碧洋琪,他要說,若是碧洋琪別再搞那些奇奇怪怪的有毒料理,好好做菜的話,全天下的男人都會想娶她為妻),雖然澤田綱吉會做的菜還是少得可憐,但是至少大部分食物的營養成分都記了個七八分,勉強從這臨時補習班平安畢業了,接著就進入了「實習」的日子。
※
跟骸回來時遇到入侵者那天,他看到骸那副警戒的模樣,心中就閃過某種隱約的預感。
回到家,打開早報後,他就見到那張夾在報紙間的小字條,上面寫了自己熟悉的符號──G文字。自己的預感成真了,他默默起身走到後門外面,掏出手機按下了某個號碼。
話筒內等待的鈴聲響了一會兒,接著就被接起來了。
「──喂?」彼端傳來的,是獄寺隼人有些僵硬的嗓音。
這是只有彭哥列嵐之守護者在進行任務時才會開啟的秘密手機。
「獄寺。」
他開口喚了他的名字,然後獄寺隼人沉默了。
「剛剛進來的人是你吧。你現在在哪裡?」
他繼續問道,耐心地等著聽筒那端傳來聲音。
大約五秒之後,獄寺隼人終於再度開口,「……剛才的入侵者應該只是誤闖,但是我推測有可能是聽到風聲才過來的,所以就先把他引開了。」
「你沒事吧?有受傷嗎?」
「……沒有,謝謝十代首領。」
「為什麼你還要叫我首領呢?」他聲音哀傷地輕了起來,沒有被事先告知令他覺得心情複雜,「明明違反了我的請求,擅自執行『任務』了不是嗎?」
是無法信任他?還是無法信任……六道骸呢?
「……十代首領,對不起,請您諒解。」
他有些煩躁地提高了音調,「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想知道──」
「首領,」獄寺隼人打斷他的話,語氣中有種絕不妥協的氣勢,「我不管那傢伙對彭哥列的要求是什麼,也不管您要怎麼維護他,這是我獨斷做的決定,跟您沒有任何關係──您如果覺得難交代的話大可以對那傢伙這樣說──反正,我今後也會這樣執行下去,隨便您要處罰還是怎麼樣都可以──」
「獄寺!」他出聲想要制止聽起來已經快要爆炸的獄寺隼人,卻聽見那端傳來跟自己的呼喚重疊在一起的另一個嗓音。
「──獄寺!獄寺,手機給我。」
「幹什麼棒球笨蛋,走開──喂!不要──」
接著是一陣不算小的碰撞拉扯聲,他不禁將聽筒拿遠了些,等到聲響小一點之後才重新貼回耳朵旁,手機主導權顯然已經換人了。
「喂──抱歉,阿綱,聽得到嗎?」
「嗯。竟然連你也在啊,山本。」
「阿綱,這件事不是獄寺一個人的決定,」他聽著山本熟悉的爽朗聲音比平常低了一點,旁邊似乎還有獄寺哇哇叫著想要搶回手機的怒吼,「我也有參與,而且我的看法跟獄寺一樣,我也不會讓步。」
怎麼一個一個都打這種強硬牌,他並不是這個意思啊。
「不是、你們應該要先──」
不耐且焦急地抓亂頭髮,他正欲澄清自己的立場,山本就再度開口,那個比平常還要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像是寺廟的大鐘一樣撞得他喉哽語塞。
「阿綱,我知道你想保護他,可是,你要記得……」
※
「……對,下午的事情……剛剛有檢查過了,跟之前的狀況一樣,不過我覺得這次比較沒那麼劇烈……嗯……好,一瓶應該就夠了吧?他醒過來大概也不想看到身上插著東西……好,我知道了,謝謝,有狀況我會再連絡。」
澤田綱吉放下手機,定定地凝視著床上正在昏睡的那人。
下午與骸有過不愉快的對話之後,他的心裡就一直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躡手躡腳地上樓想查看一下情況,就看到平常總是關著的那間房正門戶大開,而六道骸正倒在棉被上,縮著身體,凌亂的髮絲被冷汗浸得濕了,全貼在臉頰脖頸上。
見到此景,他的反應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冷靜。先是檢查了骸的呼吸、脈搏跟瞳孔,確認大概是昏過去了,但生命跡象還算穩定,接著取來熱水跟毛巾,替骸擦乾冷汗,要把對方抱起放回被窩裡時卻被自己嚇了一跳,骸太輕了,而他出力過大,差點沒把人掀過去。
一連串動作,沒用上多少力氣,但他卻覺得異常疲累,胸口堵得慌。
六道骸第一次昏倒,是在他們剛搬進來沒幾天的時候。原本以為骸只是睡得晚一點,誰知他進房叫人的時候發現對方臉色煞白而且怎麼樣都叫不醒,他嚇壞了,立刻打電話叫人緊急送醫。之後檢查出是疲勞過度引起的失調,沒有立即危險,但六道骸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時,簡直要氣壞了,別說是繼續療養,他差點兒就被自己的霧守給炒魷魚。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能繼續跟骸住在這兒根本是奇蹟。
「澤田綱吉,你聽好了,」那時醒來一段時間的六道骸靠在病床上,嗓音因為昏迷的關係而有些虛浮,口氣卻是壓力十足,「不會、也不要,再有第二次了。做得到嗎?」
他真的想哭,想要跟對方說我怎麼敢拿你的命開玩笑,但他最終什麼都沒做,只硬著頭皮說,我知道了。
在那之後,骸沒再昏倒過,但偶爾卻會暈眩或者全身痛到幾乎神智不清、無法行走的地步,他某部分的超直感也被鍛鍊得敏銳起來,能夠察覺骸細微的異常。他學會幫骸量血壓,注射,打點滴,或者按摩,每當這種時候,骸總是乖乖地任他擺布,那雙渙散而隱忍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自己,他都被看得難受起來。
窗外又下雨了。室內很安靜,所以雨聲特別清晰。他按在那隻佈滿疤痕的蒼白手臂上,將針管輕輕抽出,接著熟練地固定好吊瓶。他知道骸大概不會這麼快醒,等待點滴打完的時間,他就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
六道骸的折磨絕大部分是來自於那隻裝著毒血般的右眼。
他很清楚這個事實,卻對此無能為力。不希望骸動用能力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但那個人做事一向都是我行我素……好吧,也許可以說親力親為──但他並不希望如此。
後來,凌晨,那個不穩的腳步聲下樓時,他其實是醒著的。
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一直有種焦躁感,睡不著索性就起來先把明日該洗該烘的衣服弄好,坐在隆隆運轉的烘衣機旁邊翻著食譜時,他就聽見了六道骸下樓的聲音。
但是,當他聞聲走出去之後──卻對自己看到的景象感到某種前所未有的怯意。
那個人站在黑暗的浴室內,撐著洗手檯一邊顫抖,卻仍然固執又驕傲地想挺直身軀的模樣──看起來竟是那麼無助。
他卻退縮了。
最終,他只是睜大眼睛看著那個人的背影,然後一步步地往後退,緩緩回到了烘衣機旁坐下,直到那個聽起來都覺得虛弱的腳步聲再度上樓回房,他都不敢再走出去。
是的,「不敢」。他承認他怕得要死。
不是害怕可能技能爆走的骸,而是害怕看見那人脆弱的樣子,更正確地說──
他對於「那人被自己看見脆弱一面之後的反應」感到無比懼怕。
明明,都走到這裡了,不是嗎。
但他就是很害怕。連跨出這幾步的距離都害怕。
今日庫洛姆來訪,多少有化解一點屋子裡面瀰漫的沉重氣氛。
他喜歡那兩個人散發出來的安適氛圍……甚至有點羨慕。
無聲地壓著眼睛默默流淚,他已經哭到全身都在微微發抖,卻還是拼死命地抿緊唇摀住嘴不讓任何嗚咽洩漏出去,另一手輕輕放在摟著自己的那人背上,彷彿在提醒著自己,絕不能打斷那個背脊隨之均勻起伏的呼吸。
「唔嗚……嗚……」不行、不能哭出聲音……會吵醒他……
他沒想到骸會這樣抱著他。
像是某種最原始的依靠,最純粹的索求,好像什麼都不用再擔心了一樣。
他頭一次在這個人身上感受到自己是「被相信」的。在此之前他們彼此幾乎是同等的不安定,時時刻刻都處在某種存在已久的風暴當中。
那個人雖然總是埋怨菜單,但還是乖乖吃了一個禮拜才忍無可忍換手掌廚;聽見自己對他說「歡迎回來」就把眼睛睜到大得彷彿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這句話;沒搭過大眾交通工具,上了公車就忍不住一直東張西望像是頭一次出遠門的小孩,但是一意識到可能有危險,也能就著T恤牛仔褲的普通裝扮直接變身為有著強大幻術的霧之守護者。
這個人就像霧一樣,這麼多面貌,但是最真實的,卻是那個脆弱的背影。
一直以來,那個人都是獨自站在那樣寂靜的黑暗之中,默默顫抖著等待痛苦過去嗎?
那樣的背影,光是看著就疼痛不已。
山本最後對他說的話不停地在他的腦海盤旋,一次又一次,幕鼓晨鐘般敲得他淚腺完全崩解,不停湧出的眼淚卻仍然掉得無聲無息。
「阿綱,我知道你想保護他,可是,你要記得──我們也想保護你。」
我想保護你們。我也想保護他。
我們。你們。他。
他以為自己能夠做到公平,卻沒想到稱呼本身就洩漏了他的想法。
看到那個人再度穿著一身蒼白病服時,他想,可以的話真的不想再看到第三次了。所以,當那人滿眼痛苦卻仍然安靜地注視著自己時,他想,這麼痛的話別忍了,乾脆昏過去會不會好受一點?我知道你撐得住,所以放心吧,我不會再把你送進白色房間的。
然而,這些時刻,還有昨天下午陪著那人打點滴的時候,以及抱著對方的此時此刻,他,幾乎是無時無刻,都在想著。
黑手黨在六道骸身上造成的傷,會不會一輩子都好不了了?
而自己現在所做的,真的,是在保護他嗎?
有沒有可能,只是另一種折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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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的雨季迅速地溜走了,只剩一點尾奏結束的餘音。
澤田綱吉懶懶地窩在沙發上看著卡通,桌上的筆電碰都不想碰。六道骸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可能又去哪邊遛達了吧,但過了中午之後,外頭的天色就開始轉陰,等到天邊開始響起不太妙的悶雷時,他終於擔心起來。
這種雨季末尾,天氣就會漸漸好轉,但最怕的就是這種完全沒有預兆的午後雷陣雨。
怎麼辦……骸出去時有帶傘嗎……
一面不專心地盯著卡通,他一面想著,接著老天爺就像故意的一樣,細細的雨絲飄了幾秒之後就瞬間轉大,嘩啦嘩啦的滂沱大雨傾盆而下,彷彿已經下了好幾個小時般地氣勢萬鈞。
等了半個小時,雨勢不但未見稍歇,還有越下越猛的趨勢。
聽著屋外的雨聲,他終於拿出手機按下通話鍵,耐心地聽著等待鈴聲響了許久,就在他覺得快要進語音信箱時,彼端終於接通了。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他只好先開口,「骸?」
「……嗯。」
「你在哪裡?」他皺起眉,六道骸那邊傳過來的雜音很大,「你那裡雨下很大嗎?雨聲聽起來好近。」
「……剛剛在書店裡面,現在出來外面了。」
「啊──對不起,打擾到你了嗎?」
連忙先道了歉,但他其實是鬆了口氣──還好沒淋到雨。
「沒有。」
「那就好。你有帶傘嗎?」
話筒那端又沉默了,雨聲顯得更加吵雜,他只好再度自己接起話尾。
「沒有的話我可以送過去?或是你回來時記得自己買一把──」
「澤田綱吉。」
六道骸截斷他的話,那個嗓音不知為何給人一種單薄的感覺。
「你可以告訴我,擱淺跟靠岸的差別在哪裡嗎?」
沒頭沒尾的問題,他握著手機愣住了,但發問者雖然是對著他說,卻似乎根本沒有想要他回答的意思,又繼續說下去。
「這兩者,是沒有差別的,都是在接近陸地的地方停下來,都是失去行動的能力,唯一的不同就是:自願與非自願,既然結果是一樣的,那麼痛不痛苦,有那麼重要嗎?」
那個人頭一次劈哩啪啦地對自己扔了這麼多字,他默默聽著,卻越聽越有種無以名狀的心慌感。
骸為什麼要說這些?
他皺起眉頭,漸漸聽出自己隱約感受到的違和感來自哪裡了:骸說在書店外頭,但他聽不見除了雨聲之外的其他聲音,人群嘈雜聲、商店音樂聲──沒有。
只有雨聲。
「骸,你到底在哪?」
忽略那人先前那段長篇大論,他再度問道,但得到的是同樣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
「是吧?那麼,同理可證──」話筒彼端的語氣突然輕柔起來,「善意的謊言,與惡意的欺騙,又有什麼不同呢?」
轟隆──!
就在那個問句落下時,外頭突然劈下了一道宛如近在咫尺的巨大響雷,雷聲震得彷彿整棟屋子都在輕微晃動,他卻握著手機在沙發上僵住了。
方才聽筒那端幾乎同時傳來一樣驚人的雷聲。
這雷這麼大,就算在城區也會聽到的吧……不。
不。
不對。
雷聲的餘音漸漸消失,他開口,發現自己的嗓音變得乾澀。
「我掛電話了。」
雨聲。
他切斷了通話,縮在沙發上抱著膝蓋,直直地盯著眼前的螢幕。
十秒之後,他站起身,緩緩地往門口緊閉的玄關走去。
站到那扇灰藍色的門前,他盯著木色的門把,兀立了一會兒,接著轉開鎖。
他打開門。
迎面而來的是濕重的水氣,屋外一片懾人的滂沱大雨。
但在前方約十公尺處,本該空無一人的地方,卻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影。
隔著雨幕,那個人在雨中仍然站得筆直,遠遠地帶著一抹雨色之中顯眼的鬱藍。
六道骸尚舉著手機貼在耳邊,從大雨中凝視著他,然後緩緩地放下拿著手機的手。
他在門邊佇立了一會兒,彷彿多看幾眼,那個人就會像幻影一樣消失,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但是沒有……
他往前走了幾步,接著就邁開雙腿衝進滂沱大雨之中。
雨勢驚人,雨水密集而兇猛地打在他身上,五秒鐘內他全身衣服就淪陷了,在他衝到六道骸面前時,兩個人已經差不多同樣地濕透,但他管不了那麼多,抓起那個冰冷的手腕就往回衝,一路狂奔直到進了玄關才煞住腳步。
從兩人身上滴下來的雨水很快地匯集成一大攤水漬,玄關一片狼藉,他仍然握著六道骸的手,站在高了一階的室內地板上,兩人的呼吸都有點急促。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輕輕地放開手。
「先洗澡吧……我去幫你拿衣服,要是感冒就──」
「你要說的只有這個嗎?」
六道骸看著那個剛邁出幾步就停下的身影,絲毫不想掩飾自己語氣裡的挑釁。
靜默幾秒後,澤田綱吉終於轉身迎向他的視線。
「請問,我應該說些什麼嗎?我、可、以說些什麼嗎?」
與那眼神對上的剎那,六道骸便感到全身湧上一股病態的戰慄與滿足感。
澤田綱吉動怒了,終於。
「我以為我們可能很像。我以為我們現在站在這邊,是彼此都同意的結果,但現在看起來,只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努力壓抑著像是下一秒就會崩潰的語氣,澤田綱吉一字一句,緩慢卻顫抖著說道。
眼前那人渾身濕得徹底,平常總是相當飄逸的長長髮絲此時全都服了下來,凌亂地貼著頰邊及頸子,不停地滴著水,整個人顯得毫無生氣。
他憤怒,是因為自己的愚笨跟無力,但一想到現在自己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可能無法被對方所理解,他就覺得恐懼,像被利爪攫住咽喉一樣無法呼吸。
「骸,我對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我卻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被誤會、被拒絕甚至是被討厭,我都無所謂,但我不想勉強你,讓你必須對我說謊,更不想看到你這樣傷害自己。」
深吸了一口氣,他顫抖著捏緊了拳頭,身體很冷,但眼眶卻熱得很疼。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麼,就這樣吧。」他閉上雙眼,同時感到冰冷雨水滑過臉龐。
「我放棄了。但是……你可以對自己好一點嗎?」
他想對他好,但這一切似乎都是徒勞無功。
自始自終,他都是無法被相信的。
突然間只剩下雨聲。從來不知道,原來絕望是這樣的聲音。
接著,澤田綱吉似乎聽到了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那嘆息像羽毛似的,輕到令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時,某隻濕冷冰涼的手突然捏住了他的下巴,他驚愕地張眼──
然後世界只剩視野裡兩彎歛下的睫毛,唇上冰冷濕潤的觸感,還有相對熾熱的吐息。
短促而輕柔的吻,一下子就結束了,他看著那雙有著藍色睫毛的眼皮在近距離內緩緩張開,底下那對裝著冰與火、玻璃珠般的眼睛準確地看進來,他措手不及,立刻被抓住了。
「對不起,別哭了。」
……什麼?自己哭了嗎?眼睛是很熱,可是應該不至於哭吧?他下意識地確認了一下那對眼瞳中自己的倒影,臉頰確實有可疑的水痕,但也有可能是雨……等一下。
剛剛,六道骸,道歉了?
「怎麼,不反抗?」
饒有興味地蹙起眉,那雙異色眼睛的視線穿過垂在前方的濕潤髮絲,牢牢地鎖住他。
「那就再一次……」
當自己的下唇剛被用很不妙的方式輕輕咬住的同時,他也終於從彷彿被催眠的石化狀態醒神,震驚地將六道骸用力推開。
「你……你幹什麼啦!都、都什麼時候還開這種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六道骸抓住他正失禮地想擦嘴唇的手,同時也不讓他往後退。
「你剛剛說錯了,我們可能真的有某些地方很相似,而你也不是一廂情願,但有一點,你說對了,那就是──你確實不懂我在想什麼。」
現在是什麼情況?
澤田綱吉深深覺得自己的理解力真的奇差無比,因為他完全無法明白六道骸從剛才到現在的所有舉動跟言論,還擺出一副「該哭的應該是我吧」的表情。他覺得有些暈眩,也有點腳軟,反正玄關已經一片狼藉,全身也還是濕搭搭的,這種時候實在顧不得面子了,直接往地上一坐。
「你……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他投降般地虛弱問道,並且示意六道骸也坐下來好好談,誰知對方雖然意外地從善如流坐下了,卻不是落座他旁邊,而是口氣凶狠地要他往後挪一點,接著坐進他兩腳之間那一小塊室內地板接玄關的落差。
「呃……那個,我想我還是……」他正準備往旁邊移,六道骸便將一隻手橫過他大腿,嚇阻意味十足地拍在他身後,擋住了他的退路。
「剛剛生氣的表情還不錯嘛,啊?現在是怎麼回事?剛才的狠樣跑哪去了?」
「你……你什麼意思啊?我生氣難道有錯嗎?」
「『什麼意思』?你好歹也有點自覺行不行?傻傻的湊過來就算了,現在又講這種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又讓人火大的話。」
誰才該火大啊!
「你──不然你說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啊!」
澤田綱吉終於理智斷線地衝口而出,吼完的下一秒才想起靠這麼近又這麼大聲,這下死定了……但六道骸卻突然沉默下來盯著他,像在斟酌著什麼,眼神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我想要你。」
這句話像剛剛那個雷,劈得他腦袋一片空白,正當他努力想說服自己這又是一個「奪取身體宣言」的玩笑時,六道骸迅速而輕巧地在他唇上又啵了一下。
「──就是這個意思。」
聖母瑪利亞耶穌基督老天爺我的媽呀。
六道骸顯然不意外他的震驚,看他短時間內似乎也沒有力氣逃跑,收回手改而放在膝上,撐著臉頰斜眼睨他,自顧自地又開始說話。
「但我討厭這樣。就像超市減價大特賣,明明我只要買這個,卻硬要再送一個我並不需要、而且快要過期的爛東西給我。」
「你哪時對超市這麼清楚……」他虛弱地反駁。
「我的意思是,」六道骸快速地截斷他的話,「我想要的是──『澤田綱吉』。」
但你同時也是黑手黨首領。
這是個卡死的公式,無論他代什麼進去都無法得到答案,最後就變成了永無止境的惡性迴圈。即使再多的光與溫暖曾包裹住他,只要一到了這個念想之前,就會開始往下墜落,直至那片幽深寂靜的黑暗深海底部,無聲無息。
什麼時候開始,自己想要的已經不再只是那具身體所附加的身份。
如果能夠全部毀壞就好了。如果可以直接搶奪過來就好了。
如果可以的話就好了。
澤田綱吉終於恢復了一點語言能力,艱難地開口。
「可是,我們都是……而且,為什麼……」
噢,天啊。
這句話裡面想問的東西都有點尷尬,他在說出口之前便自己弱了下去,但六道骸露出一副「看你臉就知道你在想什麼」的神情,冷笑了一聲就側過頭懶得再看他。
「我才不在意那種東西,而且倒楣的人是我才對。那位星星王子的排名裡有沒有『遲鈍』這個項目啊?你一定是宇宙第一,無人能敵。」
「為什麼講得一副都是我不對的樣子啊……」現在全是他的錯嗎?是這樣嗎?
「廢話。全身都是破綻,被偷襲還邀請對方一起睡,把別人當小孩子一樣牽著怕跌倒,這位爸爸,我二十五歲了不是五歲啊。」
澤田綱吉忍不住將臉深深地埋進掌心,一時完全想不出任何能夠反駁的話。
怎麼會這樣……原來之前他們根本是雞同鴨講,他對自己的粗神經感到無可救藥的同時,也回想起了先前的種種情況,一股不知是羞愧還是羞赧的熱度開始從脖頸竄出。
話說回來……剛剛短短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他的初吻、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全都被奪走了……咦不對哦還得加上之前夜襲那次……啊啊啊啊啊……
「澤田綱吉,現在才知道害羞也太遲了吧。」
他決定不理會這句話。思考片刻,他從掌中抬起臉,只露出眼睛,悶悶地開口。
「我知道了。」
「啊?」
六道骸口氣不善地偏過頭來瞪著他,看起來像是他再講錯話就要給他一拳的表情。
「我知道了,所以……讓我想一下。」
他的老師總是說他不僅蠢、還是爛好人一個,他自己也明白,就連曾經拼死相戰的對手,他仍然覺得有值得相交的有趣之處。這可能也該歸功於他的遇人之運一直不錯吧。
但是,只有對這個人,好像總是會多了那麼百分之幾點的在乎,既是對手也是夥伴,參雜著期待與期望,以及即使知道會被拒絕、或者很辛苦、卻還是想試試看的衝動,揉合各種複雜的情感,跟對其他人的都不一樣。
骸是不一樣的。
那對不同顏色的眼睛驚訝地微微睜大凝視著他,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真是世界上最直率的眼神,雖然這人有著這麼多謊言與謎團,但自己能夠透由這雙異色眼眸而知曉對方的所有想法,所以他用自己認為最真誠的眼神回應,沒想到六道骸卻先轉開了視線,那個表情……該說是有點狼狽還是……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被一隻蝴蝶輕輕地撞了一下。
「區區一個澤田綱吉竟然如此狂妄……所以我最討厭黑手黨,尤其是沒神經的……你幹嘛?」
……沒有,只是覺得不太甘心而已。
澤田綱吉默默放下剛才輕輕捏了對方臉頰一下的手,不打算把心裡這句話說出來。
「雖然我現在還不確定……不過,」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揚起笑容,「如果骸在我身邊的話,那我就不會變成你最討厭的那種人。」
他就是有這樣的預感。
無論如何,只要確知對方還在彼此身後,一切就會沒問題的。
一定。
玄關前的混亂終於告歇,六道骸馬上被催促著去洗個熱水澡。
「要是你感冒的話我真的會被罵死……好好的淋什麼雨……」
「你是我老媽啊。」
「那你以為是哪個容易亂來又不愛惜自己的傢伙害的啊?」
難得牙尖嘴利地頂了一句之後,澤田綱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停頓下來,「呃,說到老媽……她曾經唸過我,說我這樣無聊是一輩子,人家開開心心也是一輩子,她希望我能活得快樂一點。以前我覺得她很囉嗦,現在才覺得我媽真是個厲害的女人……」
擱淺跟靠岸,可以是一樣的,但也能是有差別的,只在於怎麼去看待。
他希望他也能明白。
「……你現在是在跟我炫耀嗎?」
「你怎麼有辦法理解成這個意思啊!」
「我怎麼理解都是這個意思。還有你真的很囉嗦。」
「你……!」
滿意地看著對方果然被自己的回應氣得說不出話,突然覺得,比起言語挑撥,他有種更想做點什麼實質行為的衝動。
「那個,澤田綱吉。」
那人沒好氣地回望過來,他思考了一下措詞,然後開口。
「如果還想不清楚的話,不如一起洗個澡吧。」
「呃……?」
「一起啊,你也濕了不是嗎。」
※
當然最後沒有一起洗。
雖然邀約失敗了,但那張瞬間爆炸般竄紅的臉(他幾乎能看到那人頭頂的蕈狀雲)、還有以「我我我去幫你拿衣服等等要做晚餐沒空」落荒而逃的背影,讓他心情突然很好。
難以形容現在到底是什麼感覺,他只覺得自己也許永遠都贏不了那個人了。
各種方面上來說。
濕透的衣服變得很難脫,幾乎是整件貼著身體,他一邊跟身上的衣服奮戰,一邊又打了幾個噴嚏,上衣才剛褪到一半,換洗衣服就送進來了。
「骸,衣服。」
澤田綱吉根本沒敲門就直接闖進浴室,他的手還卡在濕的衣袖裡,呈現半裸的狀態盯著澤田綱吉,但那人目不斜視地把換洗衣褲放到架子上,就立刻出去了。
眨眨眼睛,把衣服順利脫掉後,他打開門。
「澤田綱吉。」
那人果然還站在門外,聽到他的叫喚後有些驚嚇地回過頭來。
「ただいま。」(我回來了)
那雙因為剛哭過而眼角還有些發紅的琥珀色眼睛安靜地盯著他幾秒,然後渾身濕透的彭哥列首領就朝他露出笑容,毫不保留的大大弧度,頭一次覺得這人竟然這麼──
這麼好看。
「おかえり。」(歡迎回來)
看不見光的時候,偶爾會聽到歌聲。低沉的,有力的,穿過濃厚白茫的大霧,越過黑暗的海面,在風暴與大雨之中仍舊像順線而飛的箭矢般堅定而準確,輕易地在遼闊無垠、黑夜的大海中找到自己。並非指引,而是溫和的提醒。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為誰而生或為誰而死,是否都太任性了?
閉上眼之後卻越來越清楚的那個笑顏,毫不保留,從未改變。
所有未曾言說的答案,還有尚不理解的問題,對方都能包容並且接受。更多自由的選擇,以及往後延展的時間,就像放晴後樹木枝椏間的雨珠、暴風雨後的海面,閃閃發亮。
他相信世界上確實是有咒語的存在。
僅此四字,他就有了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TBC
> [REBORN!][6927] 塔歌(後篇)
> 塔歌 (註釋&後記)
> 寫作BGM
藍色的雨季迅速地溜走了,只剩一點尾奏結束的餘音。
澤田綱吉懶懶地窩在沙發上看著卡通,桌上的筆電碰都不想碰。六道骸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可能又去哪邊遛達了吧,但過了中午之後,外頭的天色就開始轉陰,等到天邊開始響起不太妙的悶雷時,他終於擔心起來。
這種雨季末尾,天氣就會漸漸好轉,但最怕的就是這種完全沒有預兆的午後雷陣雨。
怎麼辦……骸出去時有帶傘嗎……
一面不專心地盯著卡通,他一面想著,接著老天爺就像故意的一樣,細細的雨絲飄了幾秒之後就瞬間轉大,嘩啦嘩啦的滂沱大雨傾盆而下,彷彿已經下了好幾個小時般地氣勢萬鈞。
等了半個小時,雨勢不但未見稍歇,還有越下越猛的趨勢。
聽著屋外的雨聲,他終於拿出手機按下通話鍵,耐心地聽著等待鈴聲響了許久,就在他覺得快要進語音信箱時,彼端終於接通了。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他只好先開口,「骸?」
「……嗯。」
「你在哪裡?」他皺起眉,六道骸那邊傳過來的雜音很大,「你那裡雨下很大嗎?雨聲聽起來好近。」
「……剛剛在書店裡面,現在出來外面了。」
「啊──對不起,打擾到你了嗎?」
連忙先道了歉,但他其實是鬆了口氣──還好沒淋到雨。
「沒有。」
「那就好。你有帶傘嗎?」
話筒那端又沉默了,雨聲顯得更加吵雜,他只好再度自己接起話尾。
「沒有的話我可以送過去?或是你回來時記得自己買一把──」
「澤田綱吉。」
六道骸截斷他的話,那個嗓音不知為何給人一種單薄的感覺。
「你可以告訴我,擱淺跟靠岸的差別在哪裡嗎?」
沒頭沒尾的問題,他握著手機愣住了,但發問者雖然是對著他說,卻似乎根本沒有想要他回答的意思,又繼續說下去。
「這兩者,是沒有差別的,都是在接近陸地的地方停下來,都是失去行動的能力,唯一的不同就是:自願與非自願,既然結果是一樣的,那麼痛不痛苦,有那麼重要嗎?」
那個人頭一次劈哩啪啦地對自己扔了這麼多字,他默默聽著,卻越聽越有種無以名狀的心慌感。
骸為什麼要說這些?
他皺起眉頭,漸漸聽出自己隱約感受到的違和感來自哪裡了:骸說在書店外頭,但他聽不見除了雨聲之外的其他聲音,人群嘈雜聲、商店音樂聲──沒有。
只有雨聲。
「骸,你到底在哪?」
忽略那人先前那段長篇大論,他再度問道,但得到的是同樣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
「是吧?那麼,同理可證──」話筒彼端的語氣突然輕柔起來,「善意的謊言,與惡意的欺騙,又有什麼不同呢?」
轟隆──!
就在那個問句落下時,外頭突然劈下了一道宛如近在咫尺的巨大響雷,雷聲震得彷彿整棟屋子都在輕微晃動,他卻握著手機在沙發上僵住了。
方才聽筒那端幾乎同時傳來一樣驚人的雷聲。
這雷這麼大,就算在城區也會聽到的吧……不。
不。
不對。
雷聲的餘音漸漸消失,他開口,發現自己的嗓音變得乾澀。
「我掛電話了。」
雨聲。
他切斷了通話,縮在沙發上抱著膝蓋,直直地盯著眼前的螢幕。
十秒之後,他站起身,緩緩地往門口緊閉的玄關走去。
站到那扇灰藍色的門前,他盯著木色的門把,兀立了一會兒,接著轉開鎖。
他打開門。
迎面而來的是濕重的水氣,屋外一片懾人的滂沱大雨。
但在前方約十公尺處,本該空無一人的地方,卻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影。
隔著雨幕,那個人在雨中仍然站得筆直,遠遠地帶著一抹雨色之中顯眼的鬱藍。
六道骸尚舉著手機貼在耳邊,從大雨中凝視著他,然後緩緩地放下拿著手機的手。
他在門邊佇立了一會兒,彷彿多看幾眼,那個人就會像幻影一樣消失,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但是沒有……
他往前走了幾步,接著就邁開雙腿衝進滂沱大雨之中。
雨勢驚人,雨水密集而兇猛地打在他身上,五秒鐘內他全身衣服就淪陷了,在他衝到六道骸面前時,兩個人已經差不多同樣地濕透,但他管不了那麼多,抓起那個冰冷的手腕就往回衝,一路狂奔直到進了玄關才煞住腳步。
從兩人身上滴下來的雨水很快地匯集成一大攤水漬,玄關一片狼藉,他仍然握著六道骸的手,站在高了一階的室內地板上,兩人的呼吸都有點急促。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輕輕地放開手。
「先洗澡吧……我去幫你拿衣服,要是感冒就──」
「你要說的只有這個嗎?」
六道骸看著那個剛邁出幾步就停下的身影,絲毫不想掩飾自己語氣裡的挑釁。
靜默幾秒後,澤田綱吉終於轉身迎向他的視線。
「請問,我應該說些什麼嗎?我、可、以說些什麼嗎?」
與那眼神對上的剎那,六道骸便感到全身湧上一股病態的戰慄與滿足感。
澤田綱吉動怒了,終於。
「我以為我們可能很像。我以為我們現在站在這邊,是彼此都同意的結果,但現在看起來,只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努力壓抑著像是下一秒就會崩潰的語氣,澤田綱吉一字一句,緩慢卻顫抖著說道。
眼前那人渾身濕得徹底,平常總是相當飄逸的長長髮絲此時全都服了下來,凌亂地貼著頰邊及頸子,不停地滴著水,整個人顯得毫無生氣。
他憤怒,是因為自己的愚笨跟無力,但一想到現在自己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可能無法被對方所理解,他就覺得恐懼,像被利爪攫住咽喉一樣無法呼吸。
「骸,我對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但我卻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被誤會、被拒絕甚至是被討厭,我都無所謂,但我不想勉強你,讓你必須對我說謊,更不想看到你這樣傷害自己。」
深吸了一口氣,他顫抖著捏緊了拳頭,身體很冷,但眼眶卻熱得很疼。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麼,就這樣吧。」他閉上雙眼,同時感到冰冷雨水滑過臉龐。
「我放棄了。但是……你可以對自己好一點嗎?」
他想對他好,但這一切似乎都是徒勞無功。
自始自終,他都是無法被相信的。
突然間只剩下雨聲。從來不知道,原來絕望是這樣的聲音。
接著,澤田綱吉似乎聽到了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那嘆息像羽毛似的,輕到令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時,某隻濕冷冰涼的手突然捏住了他的下巴,他驚愕地張眼──
然後世界只剩視野裡兩彎歛下的睫毛,唇上冰冷濕潤的觸感,還有相對熾熱的吐息。
短促而輕柔的吻,一下子就結束了,他看著那雙有著藍色睫毛的眼皮在近距離內緩緩張開,底下那對裝著冰與火、玻璃珠般的眼睛準確地看進來,他措手不及,立刻被抓住了。
「對不起,別哭了。」
……什麼?自己哭了嗎?眼睛是很熱,可是應該不至於哭吧?他下意識地確認了一下那對眼瞳中自己的倒影,臉頰確實有可疑的水痕,但也有可能是雨……等一下。
剛剛,六道骸,道歉了?
「怎麼,不反抗?」
饒有興味地蹙起眉,那雙異色眼睛的視線穿過垂在前方的濕潤髮絲,牢牢地鎖住他。
「那就再一次……」
當自己的下唇剛被用很不妙的方式輕輕咬住的同時,他也終於從彷彿被催眠的石化狀態醒神,震驚地將六道骸用力推開。
「你……你幹什麼啦!都、都什麼時候還開這種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六道骸抓住他正失禮地想擦嘴唇的手,同時也不讓他往後退。
「你剛剛說錯了,我們可能真的有某些地方很相似,而你也不是一廂情願,但有一點,你說對了,那就是──你確實不懂我在想什麼。」
現在是什麼情況?
澤田綱吉深深覺得自己的理解力真的奇差無比,因為他完全無法明白六道骸從剛才到現在的所有舉動跟言論,還擺出一副「該哭的應該是我吧」的表情。他覺得有些暈眩,也有點腳軟,反正玄關已經一片狼藉,全身也還是濕搭搭的,這種時候實在顧不得面子了,直接往地上一坐。
「你……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他投降般地虛弱問道,並且示意六道骸也坐下來好好談,誰知對方雖然意外地從善如流坐下了,卻不是落座他旁邊,而是口氣凶狠地要他往後挪一點,接著坐進他兩腳之間那一小塊室內地板接玄關的落差。
「呃……那個,我想我還是……」他正準備往旁邊移,六道骸便將一隻手橫過他大腿,嚇阻意味十足地拍在他身後,擋住了他的退路。
「剛剛生氣的表情還不錯嘛,啊?現在是怎麼回事?剛才的狠樣跑哪去了?」
「你……你什麼意思啊?我生氣難道有錯嗎?」
「『什麼意思』?你好歹也有點自覺行不行?傻傻的湊過來就算了,現在又講這種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又讓人火大的話。」
誰才該火大啊!
「你──不然你說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啊!」
澤田綱吉終於理智斷線地衝口而出,吼完的下一秒才想起靠這麼近又這麼大聲,這下死定了……但六道骸卻突然沉默下來盯著他,像在斟酌著什麼,眼神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我想要你。」
這句話像剛剛那個雷,劈得他腦袋一片空白,正當他努力想說服自己這又是一個「奪取身體宣言」的玩笑時,六道骸迅速而輕巧地在他唇上又啵了一下。
「──就是這個意思。」
聖母瑪利亞耶穌基督老天爺我的媽呀。
六道骸顯然不意外他的震驚,看他短時間內似乎也沒有力氣逃跑,收回手改而放在膝上,撐著臉頰斜眼睨他,自顧自地又開始說話。
「但我討厭這樣。就像超市減價大特賣,明明我只要買這個,卻硬要再送一個我並不需要、而且快要過期的爛東西給我。」
「你哪時對超市這麼清楚……」他虛弱地反駁。
「我的意思是,」六道骸快速地截斷他的話,「我想要的是──『澤田綱吉』。」
但你同時也是黑手黨首領。
這是個卡死的公式,無論他代什麼進去都無法得到答案,最後就變成了永無止境的惡性迴圈。即使再多的光與溫暖曾包裹住他,只要一到了這個念想之前,就會開始往下墜落,直至那片幽深寂靜的黑暗深海底部,無聲無息。
什麼時候開始,自己想要的已經不再只是那具身體所附加的身份。
如果能夠全部毀壞就好了。如果可以直接搶奪過來就好了。
如果可以的話就好了。
澤田綱吉終於恢復了一點語言能力,艱難地開口。
「可是,我們都是……而且,為什麼……」
噢,天啊。
這句話裡面想問的東西都有點尷尬,他在說出口之前便自己弱了下去,但六道骸露出一副「看你臉就知道你在想什麼」的神情,冷笑了一聲就側過頭懶得再看他。
「我才不在意那種東西,而且倒楣的人是我才對。那位星星王子的排名裡有沒有『遲鈍』這個項目啊?你一定是宇宙第一,無人能敵。」
「為什麼講得一副都是我不對的樣子啊……」現在全是他的錯嗎?是這樣嗎?
「廢話。全身都是破綻,被偷襲還邀請對方一起睡,把別人當小孩子一樣牽著怕跌倒,這位爸爸,我二十五歲了不是五歲啊。」
澤田綱吉忍不住將臉深深地埋進掌心,一時完全想不出任何能夠反駁的話。
怎麼會這樣……原來之前他們根本是雞同鴨講,他對自己的粗神經感到無可救藥的同時,也回想起了先前的種種情況,一股不知是羞愧還是羞赧的熱度開始從脖頸竄出。
話說回來……剛剛短短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他的初吻、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全都被奪走了……咦不對哦還得加上之前夜襲那次……啊啊啊啊啊……
「澤田綱吉,現在才知道害羞也太遲了吧。」
他決定不理會這句話。思考片刻,他從掌中抬起臉,只露出眼睛,悶悶地開口。
「我知道了。」
「啊?」
六道骸口氣不善地偏過頭來瞪著他,看起來像是他再講錯話就要給他一拳的表情。
「我知道了,所以……讓我想一下。」
他的老師總是說他不僅蠢、還是爛好人一個,他自己也明白,就連曾經拼死相戰的對手,他仍然覺得有值得相交的有趣之處。這可能也該歸功於他的遇人之運一直不錯吧。
但是,只有對這個人,好像總是會多了那麼百分之幾點的在乎,既是對手也是夥伴,參雜著期待與期望,以及即使知道會被拒絕、或者很辛苦、卻還是想試試看的衝動,揉合各種複雜的情感,跟對其他人的都不一樣。
骸是不一樣的。
那對不同顏色的眼睛驚訝地微微睜大凝視著他,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真是世界上最直率的眼神,雖然這人有著這麼多謊言與謎團,但自己能夠透由這雙異色眼眸而知曉對方的所有想法,所以他用自己認為最真誠的眼神回應,沒想到六道骸卻先轉開了視線,那個表情……該說是有點狼狽還是……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被一隻蝴蝶輕輕地撞了一下。
「區區一個澤田綱吉竟然如此狂妄……所以我最討厭黑手黨,尤其是沒神經的……你幹嘛?」
……沒有,只是覺得不太甘心而已。
澤田綱吉默默放下剛才輕輕捏了對方臉頰一下的手,不打算把心裡這句話說出來。
「雖然我現在還不確定……不過,」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揚起笑容,「如果骸在我身邊的話,那我就不會變成你最討厭的那種人。」
他就是有這樣的預感。
無論如何,只要確知對方還在彼此身後,一切就會沒問題的。
一定。
玄關前的混亂終於告歇,六道骸馬上被催促著去洗個熱水澡。
「要是你感冒的話我真的會被罵死……好好的淋什麼雨……」
「你是我老媽啊。」
「那你以為是哪個容易亂來又不愛惜自己的傢伙害的啊?」
難得牙尖嘴利地頂了一句之後,澤田綱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停頓下來,「呃,說到老媽……她曾經唸過我,說我這樣無聊是一輩子,人家開開心心也是一輩子,她希望我能活得快樂一點。以前我覺得她很囉嗦,現在才覺得我媽真是個厲害的女人……」
擱淺跟靠岸,可以是一樣的,但也能是有差別的,只在於怎麼去看待。
他希望他也能明白。
「……你現在是在跟我炫耀嗎?」
「你怎麼有辦法理解成這個意思啊!」
「我怎麼理解都是這個意思。還有你真的很囉嗦。」
「你……!」
滿意地看著對方果然被自己的回應氣得說不出話,突然覺得,比起言語挑撥,他有種更想做點什麼實質行為的衝動。
「那個,澤田綱吉。」
那人沒好氣地回望過來,他思考了一下措詞,然後開口。
「如果還想不清楚的話,不如一起洗個澡吧。」
「呃……?」
「一起啊,你也濕了不是嗎。」
※
當然最後沒有一起洗。
雖然邀約失敗了,但那張瞬間爆炸般竄紅的臉(他幾乎能看到那人頭頂的蕈狀雲)、還有以「我我我去幫你拿衣服等等要做晚餐沒空」落荒而逃的背影,讓他心情突然很好。
難以形容現在到底是什麼感覺,他只覺得自己也許永遠都贏不了那個人了。
各種方面上來說。
濕透的衣服變得很難脫,幾乎是整件貼著身體,他一邊跟身上的衣服奮戰,一邊又打了幾個噴嚏,上衣才剛褪到一半,換洗衣服就送進來了。
「骸,衣服。」
澤田綱吉根本沒敲門就直接闖進浴室,他的手還卡在濕的衣袖裡,呈現半裸的狀態盯著澤田綱吉,但那人目不斜視地把換洗衣褲放到架子上,就立刻出去了。
眨眨眼睛,把衣服順利脫掉後,他打開門。
「澤田綱吉。」
那人果然還站在門外,聽到他的叫喚後有些驚嚇地回過頭來。
「ただいま。」(我回來了)
那雙因為剛哭過而眼角還有些發紅的琥珀色眼睛安靜地盯著他幾秒,然後渾身濕透的彭哥列首領就朝他露出笑容,毫不保留的大大弧度,頭一次覺得這人竟然這麼──
這麼好看。
「おかえり。」(歡迎回來)
看不見光的時候,偶爾會聽到歌聲。低沉的,有力的,穿過濃厚白茫的大霧,越過黑暗的海面,在風暴與大雨之中仍舊像順線而飛的箭矢般堅定而準確,輕易地在遼闊無垠、黑夜的大海中找到自己。並非指引,而是溫和的提醒。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為誰而生或為誰而死,是否都太任性了?
閉上眼之後卻越來越清楚的那個笑顏,毫不保留,從未改變。
所有未曾言說的答案,還有尚不理解的問題,對方都能包容並且接受。更多自由的選擇,以及往後延展的時間,就像放晴後樹木枝椏間的雨珠、暴風雨後的海面,閃閃發亮。
他相信世界上確實是有咒語的存在。
僅此四字,他就有了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TBC
> [REBORN!][6927] 塔歌(後篇)
> 塔歌 (註釋&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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