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BORN!][6927] Lilac Amnesia
08、Fire In The Dark
他記得腦海中的最後印象,是他那位多年好友側臉熟悉的倔強弧度,還有沐浴在沖天橙焰中的那個背影。在敵方眼中,大概是如同地獄業火般的死神之姿,對他來說卻是絕對信任的存在,那樣的火焰所帶來的光,彷彿在之面前沒有任何能夠阻擋他的東西。
他將他的背後交給自己了。所以,轉身,也將自己的背後交託出去。
那不過是一陣子前的事情,現在卻覺得恍若隔年。
※
「我不懂,這麼拼命是要做給誰看?你就真的這麼蠢,都不懂手段嗎?」
彼時,他盤腿大咧咧地霸佔了彭哥列首領的床鋪,語氣與表情都是毫不客氣的尖銳諷刺,質問的對象是坐在床沿不發一語的主人。
澤田綱吉正笨拙的在換藥,染著一點血跡與藥膏痕跡的舊紗布已經拆下來放在一旁,露出了右手臂上一道雖然不長、卻相當深的傷口,那道暗紅血色上密而俐落地縫了六針,縫線深深地咬進泛紅的皮肉裡,說有多刺眼就有多刺眼。尚在發炎的傷口上已經塗好了一層均勻的藥膏,但彭哥列首領一直無法用左手同時纏好紗布與繃帶,在白色的繃帶第三次於淡藍色的床單上開出一條高速公路時,六道骸終於不耐煩地搶過繃帶,接手包紮的任務。
「我真想知道,連個包紮都弄不好的傢伙,有什麼資格逞英雄?」
「啊哈哈……」澤田綱吉只是乾笑幾聲,沒有回嘴反而讓人更火大,於是他將纏了一圈的繃帶往反方向左右用力一拉──然後滿意地聽到一聲痛快的慘叫。
「嘎啊啊啊啊啊──骸!幹什麼啦!很痛耶!」
「哦呀,你還曉得會痛啊?我以為英雄都是不怕痛的呢。」
一邊揶揄著,他將繃帶固定,然後俐落地貼上幾道透氣膠帶,剪斷,包紮就漂亮地完成。
「嗯……我啊……做給別人看什麼的,其實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是覺得啊……」
澤田綱吉垂著眼皮檢視自己包紮起來的手臂,低著頭開口,口氣裡有種不尋常的認真與執著,六道骸挑起眉想看清楚彭哥列首領現在的表情,卻只被那兩彎斂著的睫毛給吸引了目光。
「我怎麼可以因為自己是首領,就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位置?我…‥不僅與所有人平等,更要做得更多,才對得起我自己──這樣被大家信任著的我。」
然後彭哥列首領抬起頭,睫毛下那雙從未變過的琥珀色眼睛清澈毫無雜質,朝六道骸揚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笑容,大大的弧度裡卻有著一抹難以察覺的無奈──也許該說這就是澤田式的瀟灑豁達吧。
「不過,就算如此,你應該還是覺得我很蠢吧。」
記憶了每一次的笑顏,然後將之重疊在一起,總是能發現一點微妙的不同吧?
那個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呢?他發現自己突然不太確定了。有點憎恨起自己優秀過頭的記憶力,什麼都忘不掉,什麼都記得牢牢的,也什麼都──不想放手。
何其自私,所有人都是。
※
當醫護室的氣密式自動門打開時,獄寺隼人看到病床旁已經站著一個人──是山本,雙手輕鬆地插在西裝褲袋中,肩上背著時雨金時,正凝視著床上的那位病人,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才抬眼。
「唷,獄寺。」看見是他時,山本笑了笑。
「十代首領還好嗎?」
「嗯,」山本重新將視線轉回病床,「睡得很熟。」
獄寺點點頭,沒有回話,幾秒的沉默之後,山本舉起手看看錶。
「我得走了,等一下有任務。」
「哦,自己小心點啊。」
山本順了順肩上的背帶,揚起一個微笑對他點點頭,就跨開大步與他錯肩而過。
「啊──REBORN先生說晚上要開會,別忘記了啊!」
突然想起門外顧問的交待,獄寺轉頭高聲提醒,只見到山本背對著他揚起右手表示了解,自動門便在他眼前闔上,也擋去了山本的背影。
這種什麼都不能做的感覺真的很差。獄寺隼人煩躁地抓抓頭,不是很喜歡這樣的自己。
一切的意外都發生在半個月前。
那是一個戰鬥任務,對象是那位姓MacKin的該死臥底所屬的德默里家族。本來負責這任務的只有山本武,但澤田綱吉堅持要參與行動,於是便變成雨之守護者與彭哥列首領一起執行的雙人任務。
原本應該能順利將對方全數掃平的,但行動尾聲卻意外突生──沒想到德默里竟然用了毒氣,他們根本沒想過要打贏彭哥列,而是一開始就想要同歸於盡。留下來斷後的澤田綱吉中了埋伏,先出來的山本發現情況異常,緊急折返回去,才讓所有部隊全身而退。
獄寺隼人事後才曉得那時的詳細情況,當天他只是突然接到請求緊急支援的暗號,趕去接應時幾乎要急瘋了──怎麼會出狀況?當時他只能這樣想著。
十代首領是被山本扛回來的。但是在回到彭哥列總部時,山本也倒下了,兩個人雙雙被送進急診間急救。在等待醫療班施救的期間,獄寺稍微看了一下其他參與戰鬥人員的情況,全部的隊員都平安回來了,只是身上都帶了點不算小的傷,但沒有人在意自己的傷勢,而是擔憂著急診間內受創最重的兩個人。
「Boss叫我們先出去,要破壞他們的基地——」
「五分鐘之後Boss沒有出來,雨守大人馬上就衝回去了……」
「當時應該跟著進去的──」
獄寺拍拍那位成員的肩,要他別再自責。
「要是你們都衝進去,那現在裡面躺的就不只兩個人了。」
這只是個惡毒的意外,他們剛好不走運沒躲過而已。
在這個現在都靠匣子與戒指戰鬥的時代,生化武器竟然變成一個被遺忘的致命危險……太大意了。
山本受毒氣影響的時間較短,昏迷了三天之後先醒了過來。
本來他已經準備好了最最嚴厲的口氣,要在山本醒來時劈頭先罵一頓──怎麼沒有保護好十代首領?!你真的只是個肩胛骨!
可是,當他聽見那句話,以及山本的表情,他發現自己什麼都罵不出口。
「阿綱呢?」這是山本醒過來問的第一句話。
夏馬爾說,那種毒氣會使吸入者在短時間內缺氧並且窒息,並且依吸入量的多寡對腦部造成損傷。
「沒有用那些會讓肺部潰爛的物質,真不知該說是仁慈還是孬種……」
他才不管那些德默里家族的犧牲成員,要走上這條路勢必就要有下一秒隨時就會死去的覺悟,對敵人仁慈的話,自己的下場通常都會很淒慘,他早就學會不再對不必要的人心軟了。
但十代首領……唉,十代首領。他幾乎能想像出那人會中埋伏的原因。
然後山本……現在大概是自責到恨不得是他自己躺在那裡吧。
兩個大笨蛋。獄寺將臉埋進手中,疲倦地嘆了口氣。
「麻煩你了。」昨天他將自己寫好的一封信交給了六道骸,語氣還是有點生硬。
自從上次在走廊上被攔截下來然後告知那個消息時,現在震驚的情緒總算是平復了不少。六道骸那時只跟他說「寫點話給他吧」,他也不知道其他能夠有效幫忙的辦法──難道也要祈禱著能在夢中遇到首領然後喚醒他嗎──這太可笑了。不過,在他提起筆真的要寫信給十代首領時,只覺得這兩件事簡直是同樣可笑。苦思冥想,卻總是寫不出什麼東西,最後只是報告了幾句近況──然後結束。
還能說什麼呢?這種時候,什麼話最有用呢?
交信給六道骸時他有點自暴自棄,只將信紙折了兩個對折,想著「反正都會被看到那就不裝信封了」──但那顆鳳梨頭只是看了一眼,就將它收進大衣的內袋。
「……你不打開看嗎?」
「你希望我看嗎?」沒想到六道骸似笑非笑地反問了他一句,頓時被堵得說不出話。
廢話,雖然裡面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誰會希望給收信者以外的人看到啊!
「放心吧,我沒有窺探他人隱私的嗜好。」
大概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懷疑,六道骸不甚在意地扯扯嘴角,輕笑了一下。
「反正,決定權不在我這裡。」
那瞬間他突然有種很可惡的想法、頭一次覺得六道骸有點親切──
因為他們都同樣地,束手無策。
※
想法、思緒、意念、感知……有很多種不同的稱呼,不過指的都是一件事物,大部份時候稱之為「意識」,那是一種無形的概念綜合體,泛指了一個人類的所有心理活動。
但他其實比較喜歡另一個感性許多的稱呼──「心」。
「心」就像是一棟房子,顯露在外的部分就是別人所能見的情感,而這屋子裡頭有著許多的房間及鎖。有的房間可以輕易地進入並且瀏覽;有些上了鎖,在鑰匙的持有者許可之外禁止進入;有些房間在屋內深處,甚少能探訪;甚至有些房間──連主人都不曉得它的存在。
這種不為人知的房間,有個較為常用的心理學名稱──「潛意識」。但就因為這樣的意識藏得非常非常深,比無意識還要埋藏得更加隱密而深入,所以潛意識往往代表了某一方面的「真實」。
六道骸喜歡在夢境中漫遊。在夢境裡,他是主宰,是王,任何的事物都由他決定。存在或消失,小巧或廣大,美麗或醜陋,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夢境可以令人恐懼得像是最可怕的煉獄,也能夠美好得如同讓人流連忘返的理想鄉。
選擇是隨性的,每天的夢境都跟著他的心情轉換,愜意無比。
但是那天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當他發現時,自己已經置身那座蓊鬱青翠的森林,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其中一個夢──因為之前重溫了一些童話以及外國奇幻文學之後,心血來潮創造出的世界。但他隱隱知道,這世界出現某些意料之外的改變了。他像被某股奇妙力量指引似地往前走,看見了那棟位在山丘上的小木屋──
然後,他見到了那位年輕的魔法使。
久違的十幾歲少年模樣,看起來還是一樣又蠢又單純,而且意外地相當可愛……但他心中卻是沉重大過其他快樂的情緒。這不是一個好現象,絕對不是。
那個世界並沒有因魔法使的到來而出現劇變,一切看來依舊寧靜而美好,澤田綱吉就像某株路旁不起眼的雜草,只是靜靜地占據了某個角落。
但是漸漸地,就像是一座零件慢慢脫落的龐大機械,他發現某些東西開始失去控制了。掌控夢境的權力被侵占了,他開始有時候會無法進入那個世界,是因為那位魔法使的緣故嗎?這前所未有,且原因不明,他不禁有些惱怒,從未有人能干涉他的夢境,澤田綱吉不過是獵物而已,憑什麼?
然後他開始睡得不好。隨機的夢境變成了負擔,連睡夢中都不得安寧的感覺真的很糟,但卻找不到解決的方法。一切都令人焦躁。不過,霧之守護者的某則人生信條就是「既來之,則安之」,既然現況無法解決,那就先搞懂整個事件始末,再看要如何下手。於是,他開始利用每一次的機會,探查那個世界的大小事情,那就是送信的開端。
後來,因為睡眠品質太差導致免疫系統失調,不小心得了重感冒則是個意外。
昏昏沉沉的那幾天,他總算能夠偶爾陷入熟睡,夢境變得模糊了,不再干擾睡眠。他隱約覺得自己的夢裡下著未曾停歇的大雨,一片潮溼,寸步難行。半夢半醒間常聽到雨聲,滴滴答答的令人有些安心。因為這意料之外的感冒,他得到了一點喘息的空間以及難得安靜的睡眠。
找到那份名單的晚上,他獨自躺在床鋪上,仰視著頭頂上那一窗星空,突然間想起之前、還沒染上重感冒的某天。那天午後不小心打了個瞌睡,意外又來到那個山丘上的小木屋,夢中的時間大概是午夜了,但窗戶沒有透出燈光──通常這時魔法使應該尚在用功……
他正暗自奇怪著,屋頂上就傳來了主人熟悉的聲音。
「Mukuro!你怎麼來了?」
他循聲抬頭,看見魔法使正趴在屋頂,兩隻腳丫在後頭輕鬆地晃著,朝下稍微探出頭來,歪著腦袋笑瞇瞇地看著他。
「你工作結束了吧?要不要上來看星星?今天的星星好像特別多喔!」
那是一個相當美麗的星夜,獵戶座在空中熠熠生輝。澤田綱吉的背後是帶著深邃夜藍的璀燦星空,圓圓的褐色眼睛幾乎笑彎成兩牙新月,嘴角向兩旁大大地咧開,自在輕鬆地趴在屋頂的模樣,傻里傻氣,但無比真誠──簡直是不容拒絕。
現在他總算曉得自己一直在意的那個「差別」是什麼了。那番想忘也忘不了的愚蠢「首領論」,還有那抹衝著他露出的笑容──跟這位小魔法使是如此不同。
那是他未曾參與過的時間,但現在那個男人大概再也不可能這樣笑了。
他只是想多看一點他的笑容,不是那種為別人承擔苦難的笑,而是純粹的、像孩子一樣開心的笑容。
只是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