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BORN!][6927] Lilac Amnesia
07、Moonlight
有些人,當你不想看到他時,他總是在你身旁打轉;反之,當你需要他的幫助、想要找他時,他卻往往會不見人影,簡直像是什麼永恆不變的物理定律。雖然這樣想有些失禮——更正確來說或許相當任性——但他不是很喜歡這種無法見到想見之人的感覺。
澤田綱吉在家中等待信件的日子已經過了許多天,信差卻一直沒有出現。他的魔法練習再度陷入了膠著,沒有一個咒語是可以成功施展開的,他既洩氣又惱怒,但也沒有辦法,只能先決定——自主放假一個星期。
一閒下來,腦海中餘音繞樑的那個琴聲更加清晰了。
想再見面——想再聽一次那樣的鋼琴—--
想跟Mukuro再去一次。
然後這時他才發現,他完全不知道如何聯絡信差。
他們兩人算是朋友嗎?
澤田綱吉其實不太確定,但他們分明有過這麼多次交談,也共同外出過、雖然一半是工作一半是私人名義——但這樣就是朋友了嗎?
若是的話,那現在的自己怎會如此被動?他的確是對Mukuro懷抱著一份奇妙的感覺,如果這其中有一點喜歡的話,應該是要重視的吧?但他竟未曾詢問過Mukuro的連絡方法。
好像自己永遠只會說說一樣,卻不曾動手去做。
澤田綱吉坐在床沿,有些沮喪地嘆了口氣。
「如果要寄信給幫人送信的信差,是不是很奇怪啊……」
「──找我?」
背後突然冒出一句聽起來距離頗近的問句,澤田綱吉嚇得從床上跳起來,急忙轉身時,就看到Mukuro正趴在窗沿,頭探進來了一些,手掌輕鬆地撐著下巴,一副已經在他背後待了很久的閒適模樣。
「你──你走路都沒聲音的啊!還有請從大門打招呼好嗎?」
「我有啊,敲了好多次門都沒回應,就繞到這邊,才看到原來你在發呆……」
接著信差狡黠地笑了,「怎麼了?想我嗎?」
澤田綱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皺起眉頭盯著窗外的信差,張大嘴巴啞口無言的同時,也感到有股熱度從脖子開始往上竄燒蔓延到整張臉。糟糕,本來想反駁的,怎麼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Mukuro好整以暇地撐著下巴,表情相當滿意地欣賞著自己惡作劇的成果。
這惡劣的傢伙,一定全都聽到了吧……
「不先幫我開門嗎?它鎖住了。」像是看夠了他的窘態,信差微笑著指指門口,非常好心地為他找了個台階下。
雖然沒印象自己有上鎖,但他並未細想,依言去開門時,他有點哀傷地發現自己居然覺得如釋重負。
Mukuro這次送來的是一束雪花似的白色滿天星,沒有任何的署名或卡片。
「這是……給我的?」他狐疑地抬起頭看著Mukuro,並不覺得自己是那種會收到花束的類型。
「是的,這是您今天的信。」信差笑臉盈盈。
……希望送花人不是眼前的這個鳳梨頭。他識相地不再追問。
「Mukuro,你最近有空嗎?」轉開話題,他看見信差揚起眉表示疑問。
「我想再去一次木屋,你……你能陪我去嗎?」
這次不若方才的窘迫,魔法使鄭重而真誠地提出了邀約,像鼓起了莫大的勇氣,凝視著那雙一紅一藍的異色雙眸,屏息等待回答。
信差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沉默了幾秒然後輕輕地笑開來。
「一樣是飛過去嗎?」
「呃?噢……如果你能接受的話,當然。」
「那麼,」信差將兩手往腰上一撐,「擇期不如撞日,如果你現在很閒,那我們就走吧。」
「咦?!」
「怎麼?你在忙?」
「呃、不、不是的……」只是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成功而已。
「那去準備一下,等等就走吧。」
「你怎麼好像比我還想去啊……」
信差勾起唇角眨眨眼,「也許——以後就沒機會了。」
「咦?」聽不懂那句話的言外之意,他迷惑地看著Mukuro,但後者並沒有想解釋的意思。
Mukuro微微傾身向他,紅色與藍色的雙眼平視著他,嘴角重新揚起一個輕快的弧度。
「那麼,來定個契約吧。我答應你的要求,做為交換條件,你也要答應我一個願望。」
※
他們抵達木屋時是下午時分,村莊中乾淨樸實的石磚街道上,只看見兩三個行人,瀰漫著一種午間的寧靜慵懶。但是,當兩人來到熟悉的巧克力棕色木屋前時,卻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門邊的牆上掛著一個小木牌,上頭寫著「Closed」。
哦呀,真不湊巧,本日公休嗎……?
正當信差轉頭想向魔法使徵詢意見時,魔法使突然往前走了幾步,伸長脖子往漆黑的店內張望。
「綱吉君,它寫本日公休唷。」
「我知道,可是……」
澤田綱吉話音未落,看來一片陰暗的木屋內突然傳出一聲清脆的琴音,彷彿一顆以完美的拋物線落入水中的小石子,餘音像是隨之濺起、小而美麗的水花。
尚未做出任何反應,音樂已經接著響起,裡頭傳來的是前所未有、燦爛華麗的旋律,流暢而歡快,像是一條生氣蓬勃地在歌唱的小溪,溪水奔流了一陣子,然後漸漸緩下來,轉變成如同這午後慵懶時光的曲調,像低低輕聲唱著的情歌。兩人互看一眼,心有靈犀地決定推開門進入店內。
前方的魔法使率先推開門,才剛往裡頭走了兩步,琴聲便以一個高亢的滑音落下句點──琴音的主人已經發現了他們。坐在胡桃木鋼琴前的果然是那位銀灰色頭髮的琴師,嘴裡叼著一根正在緩緩燃燒的菸,皺起眉頭的神情有些被打擾的感覺。接著他取下唇上的香菸,盯著兩人吐出一口白色的煙氣。
「不好意思,今天沒有營業喔。」
首次聽到琴師開口,嗓音就像他的外表一樣冷冽,但是腔調裡帶點不良的口氣竟讓人覺得親近許多。
「呃、不是……我們是來聽琴的。」
銀髮少年的眉頭又皺得更緊了,「……我只是到這兒練習的。」
「那也沒關係,」澤田綱吉往前踏了一步,語氣裡有種不尋常的熱切,「可以讓我們留下來嗎?」
鋼琴家仍舊眉頭深鎖,古怪地盯著兩人沉默幾秒,然後扯扯嘴角。
「隨便,別打擾到我就好。」語畢琴師就從容地坐回琴椅,重新將菸塞回嘴裡咬著。
魔法使鬆了一口氣,露出笑容,「謝謝你,Goku——」
從剛剛開始,信差就一直沒有發言,聽到澤田綱吉這句斷尾的話語時他心中一跳,偏頭卻看見魔法使臉上出現了一片茫然的空白,彷彿忘記自己下一秒要說什麼。
鋼琴之後的那雙綠眸同樣疑惑地看著魔法使,「你……知道我的名字?」
「咦、啊!不……我剛剛只是順口……奇怪,我怎麼會……」
琴師抿唇看著澤田綱吉,隨即不以為意地將視線轉回琴鍵之上,「……你可以叫我Hayato。」拋出這一句,他就重新彈奏起另一段帶點爵士風的隨性曲調,不再理會兩位意外的訪客。
信差隨意找了個偏後方的位置坐下,但魔法使卻遲遲無法決定要坐哪,轉頭看向他的目光裡寫著「我可以坐前面一點嗎?」還有「把你丟在後面你會寂寞嗎?」,他聳聳肩做了個「請」的手勢回答第一題,搖搖頭露了個不屑的笑容回答第二題,魔法使笑了出來,接著就跑到最靠近鋼琴的椅子入座。
老實說,相當地,令人不快。
簡直像螢幕上明明已經顯示「傳輸完成」的檔案,開啟時卻發現資料毀損一樣的令人不快。無論是那個稱呼,或者是那種不曉得只針對誰的態度,亦或是現下眼前,沒有開燈的酒吧內,午後的陽光曲曲折折溜進室內,暖暖地打亮了那位正專注於鍵盤的銀髮鋼琴家,以及前面那個同樣專注的唯一聽眾——沒錯,「唯一」,這個畫面已經容不下其他多餘的東西。
也或許是,他一直想要讓自己置身其外。這些本來都與他無干。
但是,坐在鋼琴前的那位魔法使,閉上眼傾聽著彷彿輕拂過他全身的旋律,輕輕微笑著的模樣,無風而自然擺動的髮絲與衣服,比學習任何一個魔法時都要來得專注的神情—--
太狡猾了,怎麼能如此地吸引人。
※
「你答應我了,所以,要反悔也來不及了。」
月夜中的森林有種詭異的紛亂感。澤田綱吉一邊努力地撥開擋在眼前的藤蔓,一面抬腳吃力地分開茂密的灌木及雜草蹣跚前進,心裡暗暗叫苦。
剛剛跟那位名為Hayato的少年琴師告別之後,他就依照Mukuro的指示,兩人來到了另一座山裡的森林。信差的願望只是要自己陪他送一封信,聽來輕鬆愉快,誰知道到達森林後並不是直接就抵達目的地,那位收件人住的地方是沒辦法使用魔法進入的,於是他就開始了這艱辛的跋涉。
郵差平時的工作就包括上山下海,這點山路難不倒他們,但澤田綱吉走了一會兒之後覺得自己簡直是誤上賊船——這兩個願望的難易度根本天差地遠啊!
Mukuro步履穩健地走在他前方,雖然沒有頻頻回頭關注後面的他,但至少感覺得出來信差有稍微放慢腳步。但隨著越來越深入森林,樹木開始茂密起來,月光的照耀漸漸變得微弱,他沒辦法很清楚地看到周圍的景色——視線幾乎都被樹葉及蔓生的藤蔓擋住了,前方的信差腳步沒有絲毫的減緩,那個深綠色的背影在月色及樹影中前進,有時候被四周密集的樹遮蔽得幾乎要消失不見,好像……會被這座森林包圍然後帶走一樣。他開始害怕起來,眼神不敢鬆懈地盯著信差的背影,深怕自己一跟丟就會在森林深處迷路——而這是非常危險的。
但體力上終究是有差距,信差的身影漸漸地越來越小,他著急起來,提高嗓門向前面喊道。
「喂——Mukuro——你走慢一點——」
不知道是真的聽到了他的求救,或者只是湊巧,信差真的停下了腳步在前方等著他,他急忙加快步伐追上Mukuro。接近信差時他才發現,林木又漸漸稀疏起來,前方幾棵散布生長的樹木之後,有著一小片空地,還有一棟小房子在月光之下的剪影。
信差很好心地等他追上來了才又重新邁開步伐,但是,一走到空地的範圍,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不再前進。Mukuro查覺後方的異狀,轉過身來看著突然不動的他。
「那個……」他有些艱難地開口,「Mukuro,你……你自己進去送信就好,行嗎?我可以在這裡等你。」那棟房子有股詭異的氛圍,他本能上不想靠近,更別說是進去。
Mukuro靜靜地盯著他,那對寶石一樣的雙眸在月光下閃爍著銀色的光芒,沒有回話,往後走了幾步,用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道抓住他的手,就繼續拉著他往那棟屋子走去。
被信差扯著往前走時他頓時驚恐起來,拚死命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Mukuro的手勁大得可怕,連一毫米的鬆動都沒有,越靠近那棟房子,他感覺到自己的頭開始劇痛了起來。
「拜託……放開我……我不想進去……」他幾乎是在哀求了,可是信差完全不為所動,他覺得眼前這個一臉冰冷的人,彷彿從未認識過。
跌跌撞撞跟著跨進那扇打開的黑色大門,他的腦袋痛得彷彿要裂開來,只能發著寒顫半靠在Mukuro身上,視覺在晦暗的室內以及劇烈不適感之下幾乎無法運作了。他感覺到信差依舊緊握著他的手,不曉得為什麼有點安心,好像讓他跟著有最後一絲意志能夠清醒站著。
「晚安,Mr. MacKin,有您的信。」信差朗聲說道,嗓音卻沒有該有的溫度。
他勉強看出,眼前是這棟房子的客廳,中間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但在黑暗的室內只剩下一個剪影,根本看不清楚面容。那個人影一動也不動,只看得出來應該是個男人。
Mukuro從另一邊身側的郵遞包中拿出一封信,但卻沒有上前交給那個男人,而是單手使了一個神奇的手法,一剎那除去封皮然後展開信件。
「John.MacKin,愛爾蘭人,18歲加入義大利黑手黨德默里,27歲進入彭哥列作為臥底,兩年後因情報管理不慎,臥底事跡敗露,在彭哥列內執行秘密處決,得年——29歲。」
Mukuro緩緩地念出一串應該是某人生平的字句,但澤田綱吉完全無法理解,只覺得自己的頭真的痛到要裂開了,他開始呼吸困難,抖得幾乎要站不穩。
信差仍舊握著他的手,但他覺得信差的手指像是冰冷的鋼鐵鉗一樣扣住自己,彷彿下一秒就要凍傷了,然後他感覺到Mukuro的臉頰貼上了自己的頭髮,唇剛好輕輕地抵在他的耳畔。
「澤田綱吉……你還想逃多久?」
那嗓音近乎一種絕然的溫柔,簡直匪夷所思——這不像他至今認識的那位信差的口氣——但他沒有空閒再去思考更多,隨著那句話語,那雙修長而充滿骨感的手將信紙遞到了他眼前,略顯灰暗的米色信紙上沒有任何字跡,只是中間有一個圓形的孔洞,外圍是一圈燒灼過的不規則暗褐痕跡,他睜大眼睛盯著那個孔洞——下一秒濃稠的鮮血便那個洞為中心開始快速的擴散,那張信紙像是一個脈動著血液的生命體,渲染開的深色血漬像詛咒一樣。
他覺得他的腦中爆出了一聲可怖的尖叫然後頭顱裂成了兩半—--
接著他就眼前一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
總算見到你了。
當信差冷冷地看著沙發上的人影漸漸替換成另一個人的身影時,他的腦中只有這句話。
魔法使在失去意識的同時就瞬間從這個空間裡消失了,他的手心突然一空,接著就看到了追尋許久的那個熟悉的人終於——終於出現在自己眼前。
這個人不再是那位十幾歲、又穿著奇裝異服的矮小少年魔法使。現在坐在沙發上的,是那位與他印象中毫無差別的青年,一身剪裁合宜的黑色西裝,只有頭髮是從未變過的鬆軟茶褐色。
20歲的澤田綱吉。
他發現自己並不急著說話,只是有點貪婪地、目不轉睛地想要多看幾眼——這姿態,太久沒見到了。
不曉得是否月光作祟,澤田綱吉的身影有種詭異的不穩定感,身體邊緣像是半透明似的,微微泛著銀光,眼神看起來卻莫名空洞,沒有任何焦距。信差尚在心中思考著下一步該如何動作,眼前的澤田綱吉張開嘴,語調平板地開始輕聲說話。
「我……跟你玩過幾次牌……」
「很難得……能有不介意我是首領而沒有顧忌的人……」
「對不起……再見了……」
「我現在只記得你……因為其他人太多了、太久了——都忘了……」
「有一天、我也會忘記你……就像我遺忘之前那麼多個『你』一樣……」
語無倫次地講了一大段,澤田綱吉像個只剩下悲傷的亡魂一樣哭泣起來。
信差開始往前邁步,走到澤田綱吉的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哭泣的男人將臉埋在手心一會兒,抬起頭來時已經滿臉淚痕,看起來無助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你會原諒我嗎?」他哭著問,哀求的語氣一點也不像什麼令人聞之色變的黑手黨老大。
Mukuro筆直而高傲的站挺身軀,沒有伸出手,沒有對他露出微笑,沒有將他擁進懷中,沒有告訴他別怕,只是佇立在他的身前,毫不退讓地注視著他。
「你要先原諒你自己。」他答道,眼中有著絕不妥協的驕傲與堅持。
他不曉得自己的回答,澤田綱吉是否有聽到,那個哭泣的男人漸漸地闔上雙眼,身軀緩緩地變得透明,然後就化成了一縷輕煙,在空氣裡逸散無蹤,一切歸於寂靜。
不過心中有某個感覺清楚地告訴他,那個小小的魔法使已經安全地回到了他那個位在山丘上的小屋,也許又開始夜晚的研讀,也許又躺到了屋頂看著滿天星辰,也許——仍舊什麼都不知道。
又只剩下他了。Mukuro想著。
※
在女孩踏入醫護室時,那兩個其一躺臥在床、其一趴在床畔,但都是沉睡狀態的兩人,突然讓她有了錯覺--像是踏入某個禁忌的、時間早已停止流動的童話森林。
幫趴在床沿的那人披上外套,輕巧的動作還是無法不讓淺眠的那人悠悠醒轉。醒來的男人,剛睜開的異色雙眸卻完全沒有一點殘留的睡意,清明彷彿從未睡去。
「我可愛的庫洛姆,謝謝妳……」涼涼的手指握住了她的,她順從地坐到床邊的軟椅,有些憂慮地看著她最最親愛的這個人。他看起來像是……就快走到盡頭。
是誰的盡頭?她努力地阻止自己不要再去想。
「妳知道嗎?他呀,他跟我說過……」
他又說起話來,她丟掉方才的思緒專心聆聽,兩人的目光卻都凝視著躺在床上的那個第三人。
「他跟我說,他喜歡我的夢境,喜歡……我的幻覺。」
第一時間聽到時還愣愣地不曉得他所指為何,幾秒之後她意會過來時,有點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霎時覺得自己的手變得比他還要冰冷。
骸大人,不會的,怎麼可能是這樣?他是那麼堅強的一個人,那麼固執卻又溫柔,怎麼可能會用這種方式來……
人類都是會變的。
那副帶著累累傷痕、卻依舊永遠擋在所有人面前的姿態,總會累的吧?
若是眼前就有一個通往自由的逃出口,沒有痛苦沒有哀傷,你會放棄嗎?
忽然間,原本以為會一直存在的、彷彿不動如山的那些事、那些道理、那些仰慕著追隨著的人,都變得不確定了。如果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值得自己相信的東西,那麼活著或死亡--也就沒有任何差別。
開心嗎?從今以後,就活在夢的國度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