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BORN!][6927] Lilac Amnesia
11、Stay With Me
「那個,骸大人……」
女孩手上捧著他的黑色長大衣,語氣遲疑地喚了他一聲。他正站在連身鏡前整理儀容,最後調整了一下領帶的位置,確認一切完美,便往站在門邊的女孩走去,接過她手上的大衣後微笑著說了聲謝謝。
「您還是要去……嗎?」
「嗯,機會難得。再說……這裡也沒什麼要緊事了。」
紐約那邊傳來消息,在某個黑市拍賣會上,極有可能出現地獄戒指的蹤影,值得一去。
「骸大人……」女孩看起來好像快哭了,這次他總算能伸出手揉揉她軟軟的髮,臉上掛著與平常一樣的淺淺微笑。沒什麼好擔心的,就快結束了,他彷彿能看到破曉前那片將明未明的魚肚白。
「星期一就回來。」他像交代小孩子要乖乖看家一樣,瀟灑地出門了。
※
佛洛伊德認為夢是通往潛意識的捷徑。夢境是一種象徵,但這象徵經常連當事人也無法理解,只能透過解析,來加以了解夢境背後所隱藏的意義。這解釋了人的夢境之所以為何荒誕不經、光怪陸離,也許是因為壓力、外在傷害、精神疾病或者創傷,它可能都具有意義,都可以被解釋,但那些都只是原因,而不是理由,正確來說,理由也是原因的一種,也可以不具任何意義。
也許這聽起來像詭辯,但六道骸就是喜歡這樣的說法,讓一切都變得荒謬而充滿不確定性。
在擔任信差的這陣子,若當日有信件,他睡前就會進行某個像是什麼詭異宗教的神秘儀式。
將信件放在手心,然後施上一層無形的法術,這是精神幻覺的一種,讓夢境與即將帶入的信件同質性達到最高,就能夠確保信件內容能夠以最大機率被完整地帶進去。這比直接記憶更有效,讓荒謬去主宰荒謬,無須去理解不必要的內容,因為最後的選擇權都在收件人手上。
他會將這封施術完成的幻覺信件放在床頭櫃,像是點起一個助眠用的薰香(即使這大概是擾眠成份居多),然後他就躺上柔軟的羽毛枕準備入睡。
因為夢境遭到前所未有的干擾之故,投遞工作經常失敗,有時他會一直在森林裡打轉,不論怎麼走都走不到那個小屋,有時候則是門上了鎖,主人也無法聽見敲門聲,他只好將信放在窗台、門口、或者任何容易被看到的角落。
第一封信是那麼容易就送到了。看得到海的山丘,有點老舊的小木屋,還有一個笨手笨腳的魔法使,一切來得那麼突然、卻又理所當然,從未覺得自己的夢境是這麼新奇又美麗。他在郵遞包裡發現了那封信,直覺就知道收件者是何人,但他最後交付出去的仍舊是沒有寫任何字句的紙張。
如果還想不到要說什麼,不如就什麼都不要說。
經過接近八小時的飛行與車程,他抵達了紐約曼哈頓,在黑市拍賣會上他只是如同一抹旁觀的影子,地獄戒指沒有現身,但他得到了一些相關的情報以及幾個新匣子……距離擁有它的日子已經不遠。
「接下來,該去哪好呢……?」
拍賣會結束後,他在微冷的曼哈頓街頭佇立,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他想起一個一直希望能再去拜訪的地方。於是他邁開腳步,讓自己融進行色匆匆的灰色人群之中,往中央車站前進。
先乘地下鐵然後轉搭公車,他隨著公車前進顛簸,天色漸暗的同時也開始下雨了,很快地雨就在窗外匯流成一道道小河,車子前進時水流就被快速打散,外頭琳瑯滿目的店家櫥窗燈光不停掠過,讓一切都染上金燦色調,車窗外的雨與流光此時看起來像流動的星辰,滿窗流星。
六道骸忽然想起了之前的某個夜晚。
「喂……你睡著了嗎?……喂……」
「……再吵我就送你下地獄。」
那時他剛結束一場非彭哥列任務的私人戰鬥,打了一架卻什麼都沒拿到的感覺讓他心情頗差,回來之後本來想直接倒頭就睡,誰曉得澤田綱吉像是神經接錯一樣,擅自跑來他房間之後就死賴著不走,他真的沒看過如此厚臉皮的傢伙。原本不想理他,但這傢伙竟然跟著自己爬上床,還不停地想找他說話,他已經累得半死還要接受這種疲勞轟炸簡直快抓狂。
「幹嘛這麼兇……你最近真的很忙喔?好像很久沒跟你說話了耶。」
「……這房間留給你,我去你那邊睡,再見。」
說完他就真的起身要走,澤田綱吉連忙扯住他,一邊笑著一邊道歉的樣子實在很欠打。奇怪,之前那個連跟他對上視線都不敢的人跑哪去了?他還真的有點懷念起以前那個總是畏畏縮縮的男孩了,至少不像現在這隻一樣,好像認定自己真的不會對他怎樣之後,就變得越來越有恃無恐。
開什麼玩笑啊……眼神死亡地思索幾秒,他決定把彭哥列首領壓回床上,單手覆住那雙褐色眼睛,漸漸地壓低身軀,兩人的臉龐越來越近……
「等、等等──骸你要幹嘛──」
「現在才知道害怕已經太遲了澤田綱吉。」
距離已經近到能感受彼此的呼吸,他輕蔑地看著已經全身僵直的彭哥列首領,惡作劇似地在那個嘴角親了一口讓那人像受驚的兔子般彈了一下,然後他就放開手──
剎那間他們已置身於星夜之下的荒原。
澤田綱吉蠢蛋般的大聲驚嘆惹來他一句惡狠狠的「閉嘴」,然後他重新躺回有著柔軟短草的地面。
「哇……這是骸做的?幻覺竟然可以做到這樣……」
「要看就不要吵,我睡了,晚安。」
四周終於安靜下來。一秒,兩秒,十秒……
「骸,你知道──」
「澤田綱吉!」
天啊,他要崩潰了,彭哥列首領簡直要令人神經衰弱。
他放棄似地也翻身仰躺,疲倦地看著頭頂自己製造出來的深藍色夜空,繁星閃爍。
「算了……你要說什麼趕快說一說,講完我真的要睡了。」
「欸……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要說的……」
快來個誰都好,終結掉這毫無建樹的對話吧……
接下來四周有好一會兒陷入寂靜,只剩下沙沙的微弱風聲,空氣裡有著草的香味跟濕潤的夜晚空氣,自然天籟從遠方傳來,是小生物們的合唱,就像是真的置身荒原一樣。
「好棒,好像真的躺在星空下的草地……」再開口時,澤田綱吉的聲音低了許多,柔軟而溫暖的嗓音聽起來心情很好,他轉頭想確認彭哥列首領的表情,不意外地看到躺在身旁的人正睜大眼睛,讚嘆地看著夜空,那個側臉的嘴角微微勾起。
「我覺得啊,骸跟這片星空很像。」
「……」這傻子又在說什麼蠢話。
「就像幻覺一樣漂亮。」
「……我也可以讓你現在立刻看看地獄的風景喔。」
「哎、不要啦,你不是要睡了?睡前看恐怖的東西會做惡夢喔。」
「從剛剛到現在是誰一直不讓我睡的?」
「哈哈……可是啊……我是真的這樣覺得喔。」
澤田綱吉也轉過頭來看著他,脖子因為仰躺的關係而拉出一道長長的線條,褐色的雙眼笑彎成兩泓半月形的湖泊,六道骸敢打賭,眼前的笑容要是在足球場上鐵定會被發雙黃牌。
「不管是星星、幻覺……或是骸,我都很喜歡喔。」
之後,他忘記他到底是幾點才睡著,畢竟後來追加的這句紅牌等級的告白實在令人無法容忍,如此重大的犯規情事,他只好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用身體對澤田綱吉曉以大義了一番。
終於抵達目的地,六道骸站在Van Gogh的《De sterrennacht》前,靜靜地凝視上頭旋轉著的星藍筆觸,混著暈黃帶銀的月光,他覺得能感受到那陣吹過森林的憂鬱狂風。
之前,他尚難以言述為何自己如此執著於那位魔法使。一開始還能自欺欺人地說,是澤田綱吉先闖進來的,而自己不過是對於玩弄獵物的有趣心態罷了。但隨著日子過去,兩人的夢境就像盤根錯節交纏在一起的樹根,再也沒辦法忽視彼此的影響,而許多東西總是在直接面對之後──就會清楚顯露。
他習慣帶著面具及武裝去面對他人,這點讓許多人退避三舍,即使煩人功力強大如澤田綱吉也吃過許多虧,但他沒後悔過,反正最後是你的就逃不掉。但是在那個幻覺構築起來的世界,什麼都不需要理由,因為送信,因為午茶謝禮,因為要喚醒……太多太多能讓他見魔法使的理由了,一切都因此回到那個最初的原點──因為想,所以行動。多麼簡單,原來一切都可以這麼單純。
相信即為真實,懷疑帶來虛假,這是幻術成立的最基本原理,也是最強大的法則。他必須承認,在讓魔法使見到那位彈孔信的收件人之前,他的確猶豫了許久。但是傷口不是不去碰就沒事,所以他仍然將魔法使帶到那棟屋子,企圖讓真相──讓那個人該知道的事情通通攤出來。
但後來他發現,有些事情即使面對了,方法不正確的話也是無法解決的,唯有當事人才有打開那道鎖的鑰匙,其他人做再多都是徒勞無功,只能陪伴。
突然領悟到,自己在意的已經不是真不真相的問題了,那晚之後就無法進入夢境的焦慮,一部分是因為那個可能即將永遠沉睡的人,但讓他無法入眠的原因還有一個……
澤田綱吉說著「你會原諒我嗎?」的那語氣,那張哭泣的臉,一閉上眼睛就會出現,像是清醒的惡夢。明明之前那麼多次,他曾對自己笑得那麼好看,但現在那些炫目而溫暖的笑容通通被壓縮了,變得好小好小,然後那張哭泣的臉被放得好大,好像此生對他唯一的印象只剩這個慘不忍睹的模樣了。
這很可怕,簡直比任何地獄裡的景像還可怕。從未如此軟弱。
當他最後一次以信差的姿態進入那個世界,他真的有點慶幸。面子?尊嚴?管它去死,這是他最後的工作,最後一封信了,他終於以自己最真實的意志去投遞。
他擅長於與人周旋的話術,正因如此才更懂得真心話的重量。再多的言語跟文字都比不上實際行動,見面之前可能有千言萬語想傾訴,但在見到面的瞬間就會覺得,任何東西都不重要了,因為已經站在彼此面前,直接地,不再逃避,比什麼都還要有效。
然後他丟棄了所有的武裝及枷鎖,以最初的、也是最真實的姿態站在魔法使的面前了。沒有令人聞風喪膽的六道輪迴及三叉戟,沒有那些所謂彭哥列守護者的責任,沒有那只項圈般的戒指了,在他面前的,就只是個名為Mukuro的少年。
那些陪審員們在審判開始之前,必須不停地書寫自己的名字,以免審判結束時忘記自己的姓名。但他面對的不是審判,他唯一留下、唯一記住的,也只有這名字,這就足夠了。
如果現在的我對你而言,已經什麼都不是了,你的選擇是什麼?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當然。」
那時已經快睡著的魔法使像是夢囈般地問道,然後他這樣回答,他不清楚此時魔法使的神志是否還清楚,也不曉得自己的回答被聽進去幾分,但那個少年躺臥在銀藍色的淺海中閉上眼睛笑了起來,帶著一貫傻氣風格的大大弧度。
最後一封信,送到了。
「……果然。」
六道骸注視著眼前這幅筆觸強烈的星夜,靜靜地勾起嘴角,像是明白了某件事情而開心得不得了。
「果然,不一樣。」
黑貓在臨走前對自己丟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讓他突然想來看看這片舉世聞名的星空。
重要的事情,不說出來的話,對方是不會明白的。不是故意不懂,而是他真的不曉得。那個人不適合這種悲劇般的美麗,可能憂鬱但更多的是傻氣。其實很不想說什麼拯不拯救的,但的確是心動了。
在回義大利的班機上,空調製造的涼爽氣溫中,他舒服地窩進自己的外套跟高級皮質座椅間的空隙,準備好好地補眠。思考了一下,他眨眨眼睛,剎那又回到那片有著魔女之星沙美譽的白色海灘。
他躺臥下來,仰望著滿天星辰閃爍,風聲與潮水聲在他耳畔迴響,低而柔和的白噪音。
「Quando si è amati ,si è felici .」
那隻黑貓拋出這句話時像個蒼老的詩人,他原本不太認同,想想卻覺得或許也沒錯,亦或是──這世界根本沒有標準答案。被愛是幸福的,那愛人呢?
也許,都只是寂寞而已吧。
他停止了自己的思緒,準備迎來絕對安穩且寧靜的睡眠。
因為他曉得,那位小小的魔法使,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了。
※
星期一,凌晨,六道骸回到了義大利彭哥列總部。
澤田綱吉仍舊像是有著全世界的幸運加持,昏迷指數回昇,平安度過了危險期。他來到了空無一人的醫護室,儀器靜靜地運轉著,醫療人員都在隔壁房間待命,他在床邊的軟椅上坐下,突然覺得一切都是這麼可笑。輕輕握住澤田綱吉的手,這雙手永遠比自己還溫暖。
後來,一邊發著呆,不小心就趴在床沿睡著了。再睜開眼時整個房間已染了整片破曉前的暖藍,有一點亮,他本來以為自己是被光弄醒的,下一秒他才發現睡前忘記放開的那雙手正鬆鬆地回握著。
澤田綱吉睜開了眼睛,雖然臉色蒼白,眼神也有些渙散,但久違的琥珀色瞳眸正確實地盯著他。
他撐起有點痠痛的上半身,率先開口,「總算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原本打算先去叫隔壁的醫療人員進來做檢查,但澤田綱吉接下來出口的話語讓他完全忘記了接下來要做什麼,只能睜著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誰?」
那張有著褐色眼睛的臉龐神情認真無比、像好學不倦的學生,怕他沒聽清楚,又緩緩地重複了一次。
「──你是……誰?」
【註釋】
《De sterrennacht》 荷語,星夜,荷蘭後印象派畫家梵谷(Vincent Willem van Gogh)的作品。
Quando si è amati ,si è felici. 義大利諺語,意為「被愛是幸福的」。
「那些陪審員們在審判開始之前,必須不停地書寫自己的名字,以免審判結束時忘記自己的姓名。」 ──來自《愛麗絲夢遊仙境》